第165章 心底的蓝(2/2)

陈序正蜷在沙发里,对着电视屏幕发呆,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进去。门铃声让他一个激灵。这个时间,会是谁?父母有钥匙,朋友来访会先打电话。

他犹豫着,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

然后,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门外站着的人,是那个女孩。那个穿着蓝裙子在咖啡馆等待的女孩。

她今天没有穿那条蓝色的连衣裙,而是一身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脸色比上次见时更加苍白,眼睛下方是明显的暗影,但眼神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她手里,拿着那个他见过的淡蓝色信封。

她找上门来了。

陈序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他该开门吗?他该怎么面对她?说什么?

就在他僵在门后,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时,门外的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微微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信封,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淡蓝色的信封,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信封轻飘飘地落在玄关的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原地,又静静地等了几秒钟。门内门外,一片死寂。最终,陈序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慢慢地远去,消失在楼梯间。

陈序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过了很久,久到夕阳的余晖透过门缝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他才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了那个安静地躺在地上的淡蓝色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

他抽出里面的信纸。是那种带着暗纹的、质地很好的信纸,上面是那抹他已经熟悉了的、清秀而有力的蓝色字迹。

陈序,

我知道你住在哪里,是不是很意外?其实,这里曾经也是……我们短暂停留过的地方。租房合同到期前,我来整理剩下的东西,房东说,新住客是一个姓陈的先生。我猜,可能是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租下这里,是巧合,还是……你也想记起什么?

我更不知道,你现在是否愿意记起。

那天在车里的人,是你,对吗?你看到我了,然后你离开了。像过去这一年里的每一天一样,你没有出现。

我告诉自己,不要再等了。等待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奇迹,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医生说,创伤性失忆,恢复的几率谁也无法保证。也许你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了。也许,你根本不想想起来。那段回忆对你来说,可能太痛苦了,所以你的大脑选择将它彻底删除。

可是陈序,那不仅仅是你的回忆,那也是我的。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整整三年的时光。它们对我来说,是活着的,是滚烫的,是我每天呼吸的空气,是我夜里反复咀嚼的粮食。你要我如何把它们当作从未发生过?

我们是在“转角”认识的,那天也是下雨,我忘了带伞,你把你那把巨大的、可笑的蓝色格子伞塞给我,自己冲进了雨里。后来,为了还伞,我找到了你。你看,连开始都和下雨有关。

你总说我的眼睛像下雨时的天空,灰蒙蒙的,却让你觉得安静。你说你最喜欢看我穿这条蓝裙子,像把一片晴空穿在了身上。这条裙子,是你用第一个月的项目奖金给我买的,你说要把我宠坏。你还记得吗? probably not.

我们在这个小公寓里一起生活了八个月。厨房的瓷砖是你一块块贴的,虽然有几块歪了。客厅那个总是吱呀响的沙发,我们曾在上面挤着看完了整个系列的《星际穿越》。阳台上的茉莉花,是我种的,你说它的香味像我……

写这些,并不是要责备你。遗忘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只是太累了。每天下午三点的等待,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凌迟。每一次满怀希望地望向门口,每一次失望地低下头,都在消耗我所剩无几的勇气。

这封信,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尝试。像把最后一块糖果扔进深不见底的许愿池,听个响动。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如果你还有哪怕一丝一毫想要知道过去的念头,明天下午三点,我依然会在“转角”等你。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明天你还是没有来……

那我就真的,要走了。离开这座城市,试着开始没有你的,新的生活。

祝好。—— 林晚

没有落款日期。

“林晚”。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他记忆那把生锈的锁孔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不是立刻打开,而是带来了剧烈的、连锁反应般的震动。

林晚。

林晚!

一些画面碎片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力度,猛地撞进他的脑海!

女孩灿烂的笑脸,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叫他“陈序”;她踮起脚,把围巾围在他脖子上,嘴里呵出白气;他们挤在狭窄的厨房里,她手忙脚乱地炒菜,他在旁边递盘子,笑着看她鼻尖沾上的一点酱油渍;她靠在他怀里,在吱呀作响的沙发上看电影,看到感人处,她把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你不准笑我”;还有……还有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破碎的声音,以及他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想要护住她的那个瞬间……

头痛欲裂!陈序痛苦地抱住头,蜷缩在地上,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那些被他遗忘的,甜蜜的,痛苦的,深刻的过往,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刷着他干涸的记忆河床。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穿着蓝裙子在雨中等他的女孩,是林晚。是他曾经视若珍宝,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的林晚。是那个眼睛像下雨的天空,笑起来却能让所有阴霾都散开的林晚。

而那场车祸,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在最后关头,他本能地扭转了方向盘,用自己驾驶座的一侧,迎向了那辆失控的卡车。他护住了副驾驶上的她。

他忘记了一切,却连这舍身保护她的瞬间,也一并忘记了。

而她,在这一年里,穿着他最喜欢的蓝裙子,在他们初遇的咖啡馆,等了他三百六十七天。

在他像个懦夫一样躲在暗处偷窥,在她因为他的遗忘而承受着双倍的痛苦时,他做了什么?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悔恨和心痛,像海啸一样将他吞没。他紧紧攥着那封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淡淡的、像是茉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如果明天你还是没有来……那我就真的,要走了。”

不。

他不能让她走。

他绝不能,再失去她一次。

第二天,天空依然阴沉,厚厚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雨要下不下的样子。

还不到下午一点,陈序就已经坐立难安。他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是他记忆中林晚曾经说过好看的那件浅灰色衬衫。他在镜子前反复整理着衣领,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试图从那双恢复了部分神采,却依然带着惶恐和不确定的眼睛里,找到一年前的那个陈序的影子。

两点整,他再也等不下去,拿起车钥匙和手机,准备出门。无论如何,他今天一定要去。他要告诉她,他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他要请求她的原谅,求她不要走。

刚拉开门,手机却响了起来。是他母亲。

“小序啊,”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你爸爸刚才下楼不小心扭到脚了,肿得挺厉害的,我现在扶他去医院,你方便过来一下吗?就在小区旁边的社区医院。”

陈序的心猛地一沉。“……严不严重?我……我现在有点急事。”

“医生说可能伤到骨头了,要拍片子。我一个人有点弄不动他……”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父亲年纪大了,骨质疏松,扭伤可大可小。

一边是可能骨伤的父亲,一边是即将永远失去的林晚。

时间,两点零五分。

社区医院和他要去咖啡馆的方向完全相反。这一去,很可能无法在三点前赶到。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衬衫。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命运像是在和他开一个恶劣的玩笑,在他即将抓住幸福的时候,又设下了一道残酷的关卡。

他该怎么办?

他握着手机,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脑海里闪过父亲花白的头发,闪过林晚信里那双绝望的眼睛。

“……小序?你在听吗?”

陈序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是挣扎后近乎破碎的决绝。

“妈,”他的声音因为紧绷而有些沙哑,“我……我真的有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现在去办。关系到我一辈子的事。你等我,我尽快……我处理完,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对不起!”

说完,他不等母亲回应,几乎是切断了通话,将手机塞进口袋,冲出了家门。

他跳上车,发动,油门猛地踩下。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他不断地看着时间,两点十分,两点十五,两点二十……路上的交通灯仿佛都在和他作对,一个个亮起红灯。他焦急地拍打着方向盘,感觉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凌迟他的心脏。

他不能失约。他不能再让她失望。一次,就够了。

两点四十分,他终于看到了“转角”咖啡馆那个熟悉的街角。他甚至来不及找停车位,直接把车甩在路边一个明知道会被贴罚单的地方,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他几乎是跑着冲向咖啡馆的。

天空,就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飘下了雨丝。细细的,凉凉的,打在他的脸上,和他额头上急出的汗水混在一起。

他猛地停下脚步,站在咖啡馆门外,隔着那扇熟悉的落地玻璃窗,急切地望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心跳,在那一刻,停止了。

那个位置,是空的。

桌子上干干净净,没有咖啡杯,没有笔记本,没有那个穿着蓝裙子等待的身影。

只有窗外渐渐变得密集的雨丝,无声地划过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

她走了。

在他终于鼓起勇气,在他终于恢复记忆,在他拼尽全力赶来的这一天,这个下午,她走了。

没有等到三点。

陈序僵在原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空。冰冷的绝望,比这雨水更刺骨,从他的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将他牢牢冻结。

她还是……没有等到他。

或者说,她没有等到他记忆复苏的那一刻。

他最终还是,永远地失去了她。

雨,开始哗啦啦地下了起来,天地间一片苍茫的水幕。陈序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任由雨水浇透他的全身。他的心,那片刚刚复苏一点点暖意的土地,再次被无情地浸湿、冷却,随着这冰冷的风雨,飘散而去,最终,坠入不见天日的、绝望的海底。

那些他终于拾回的旧回忆,带着所有的甜蜜和伤痕,此刻变成最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凌迟着他。提醒他,他失去了什么,并且,永远无法再弥补。

压抑了整整一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决堤。他仰起头,闭上眼睛,雨水和温热的液体混合着,从脸上肆意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