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静音与星光之间(1/2)

>凌晨三点,我发现林星野又失联了。

>冰箱上贴着她龙飞凤舞的便签:“去冰岛看极光,勿念。”

>这已是本月第三次突然消失。

>作为她男友,我习惯了她的射手座式任性——

>她敢凌晨跳进喷泉捞硬币,却总忘记给爱情续上火花;

>能花三小时帮陌生人维权,却想不起回我二十条消息。

>直到某天,她将我们合开的书店钥匙抛进许愿池:“太无趣了,我要学开飞机!”

>我咬牙买下整间书店,她却驾着二手飞机冲进暴风雨。

>舷窗外电闪雷鸣,她笑着握住我颤抖的手:

>“你看,那些被风吹散的云,多像我们弄丢的书页。”

---

凌晨三点,城市像个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的巨大机器,沉入一种粘稠的、无声的黑暗里。只有窗外几盏顽强亮着的路灯,在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投下几道昏黄的光痕,虚弱地切割着卧室的寂静。空气里残留着白天阳光晒过被褥的暖意,还有一种更熟悉的、属于林星野的淡淡气息,像某种清冽的草木混着一点点旧书的油墨香,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

我猛地从不安稳的浅眠中挣脱出来,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擂动。几乎是本能地,手已经探向身边——本该属于她的位置,只有一片冰凉的、空荡荡的床单,被褥被掀开一角,仿佛她只是刚刚起身去倒杯水。

可我知道不是。

寒意顺着脊椎无声地爬升。我坐起身,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冰冷的光刺得眼睛生疼。微信置顶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我昨晚十点发过去的:“星野,睡了吗?明天书店盘库,记得早点休息。”下面,孤零零的绿色气泡前,一个灰色的、小小的“未读”标记,像一枚冰冷的图钉,扎进视线里。

四十八小时。她又失联了整整四十八小时。

这感觉熟悉得令人窒息,像一脚踏空进一个循环往复的梦魇。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踏在一种虚浮的不安里。厨房、客厅、甚至狭小的洗手间……空无一人。最后,我的目光被冰箱门牢牢攫住。

那里贴着一张刺眼的便利贴。是林星野的笔迹,龙飞凤舞,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张扬劲儿,仿佛每一个笔画都要挣脱纸面飞出去:

>去冰岛看极光,勿念。冰箱里有速冻饺子,别饿死。星野。

日期潦草地写在右下角——是前天,她失联的那个傍晚。

“勿念”两个字像针尖,轻轻刺了一下。这是本月第三次了。上一次是“去敦煌看壁画,灵感来了挡不住”,再上一次更离谱,“海边有个废弃灯塔,据说闹鬼,我去看看”。理由一次比一次宏大,一次比一次……遥远。

我盯着那张纸条,一股混杂着担忧、疲惫和无可奈何的闷气在胸腔里膨胀。这就是林星野,我的女朋友,一个彻头彻尾、将生命活成一场即兴演出的射手座。她像一阵无法预测方向的风,裹挟着巨大的能量和令人眩晕的自由感,随时可能吹向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留下原地一片狼藉和……一个永远在“勿念”边缘徘徊的我。

***

窗外的晨光刚刚开始稀释夜色,将天空染成一种疲惫的灰蓝。我坐在“拾光”书店靠窗的卡座里,面前的咖啡早已冷透,杯沿凝固着一圈深褐色的印记。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屏幕,微信置顶的聊天框里,那二十多条未读的消息记录像一列沉默的墓碑。从最初的询问“到哪了?”,到提醒“降温了,多穿点”,再到后来压抑着烦躁的“看到回个电话”,最后是几个小时前一条孤零零的“注意安全”。

毫无回应。她的头像,那片她亲手拍的、像火焰燃烧般的绚烂晚霞,静静地亮着,却传递不出一丝温度。我知道,此刻那片晚霞的主人,大概率正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地球另一端冰天雪地的旷野里,仰头追逐着极光变幻莫测的裙摆,手机,大概又被她随手塞进了某个背包的深处,或者干脆忘在了某个温暖的民宿床头。

“老板,早啊!”

一个带着睡意、却充满活力的声音打破了书店的安静。是店员小夏,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抱着几本刚到的书刊走进来。

“嗯,早。”我勉强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小夏敏锐地察觉到我情绪的低落,目光扫过我面前冷掉的咖啡和紧握着的手机,了然地点点头,带着点过来人的语气:“又……‘勿念’了?”

我没说话,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小夏放下书,熟练地开始擦拭柜台,一边擦一边感叹:“星野姐这性子……真是绝了。老板,你说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前一秒还在这儿跟我们吐槽那个难缠的客户,下一秒就能直接订机票飞去看极光?这执行力,不去搞个特种兵真是可惜了。”

我苦笑。是啊,这就是林星野。她的“敢想敢做”常常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冲垮所有预设的轨道。她的勇气,炽热得像一团不受控的野火,可以为了一个瞬间的念头焚尽所有犹豫,却唯独吝于分给日常生活一些恒久的温暖。

记忆不受控制地倒带,闪回那些鲜明得刺眼的画面。

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不过是夏天。阳光明亮得晃眼。我和她刚吃完早餐,沿着商业街散步。街心广场的巨大音乐喷泉正在调试,水柱随着节奏忽高忽低。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三四岁的小男孩在旁边玩耍。小孩兴奋地跑跳着,一枚崭新的、亮闪闪的一元硬币从他小小的口袋里滑落出来,“叮”一声脆响,精准地滚进了喷泉池的中央。

小男孩瞬间瘪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指着池水中心呜咽:“妈妈……钱钱……掉……”

那位年轻的母亲显然有些为难,看着湿漉漉的池子和周围人来人往的目光,犹豫着要不要去捞。就在这时,我身边“嗖”地掠过一阵风。是林星野。

她甚至没看我一眼,也没跟那位母亲说一句话。动作快得惊人——蹬掉脚上的帆布鞋,随手塞到我怀里,一手利落地把过膝的棉布长裙在大腿侧面打了个结,然后毫不犹豫地抬腿跨过了喷泉池边缘低矮的围栏。

“哎!星野!”我惊呼出声,怀里抱着她带着体温的鞋,像个傻子。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低笑。她全然不顾,赤着脚踩进没过脚踝的池水里。清晨的池水冰凉,她微微瑟缩了一下,但脚步丝毫未停。水花在她的小腿边溅开,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池心,弯腰,从清澈的池底精准地捞起了那枚湿漉漉的硬币。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她把硬币塞到还在发愣的小男孩手里,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珠,露出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喏,下次拿好啦!”她利落地翻出围栏,接过我手里的鞋随意套上,湿漉漉的脚踝和小腿上还沾着水珠和几片细小的落叶。那位母亲连声道谢,她只是摆摆手,拉着还在震惊状态的我,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前走,留下身后一片善意的笑声和议论。

“你……”我看着她还在滴水的裙摆和脚踝,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冷吗?而且多危险,万一滑倒……”

她侧过头看我,眼神清澈坦荡,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诧异:“冷啊,一点点。但那小孩快哭了呀!举手之劳嘛,难道看着他难过?”她甩了甩湿发,水珠飞溅到我脸上,带着凉意,“再说了,多好玩儿!你看那水柱,喷起来的时候多带劲!”

她的笑容像夏日正午的阳光,毫无阴霾,纯粹而热烈。那一刻,她身上仿佛有光,一种原始而强大的、源自本心的行动力,让人无法直视,也无法不被吸引。我所有关于“形象”、“规矩”、“麻烦”的念头,在她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矫情。就像她常挂在嘴边怼我的:“想那么多干嘛?累不累?”

然而,这团炽热的、能瞬间点燃他人的火,却常常照不亮我们之间最普通的路。

咖啡杯被我无意识地捏紧,冰冷的触感刺着掌心。我猛地想起,就在那次“喷泉捞币”壮举的当晚,我们本该有一次重要的约会。那是我精心策划了一个多月的纪念日。我订了城中最难预约的那家旋转餐厅,据说夜景绝美。我甚至提前一周旁敲侧击,确认了她那天晚上没有别的“突发奇想”。

傍晚,我特意提前结束书店的工作,换上新熨好的衬衫,还喷了点她说过好闻的须后水。临出门前,我给她发信息:“准备出发了吗?我去接你?”满怀期待地等着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屏幕固执地暗着。餐厅预订的时间越来越近。我打她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甜美却冰冷的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会不会出事了?手机没电了?还是……又一个突如其来的“灵感”?我开车到她租住的公寓楼下,一遍遍按门铃,无人应答。最终,我在她公寓楼下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冷柜旁找到了她。

她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趿拉着拖鞋,头发随意地挽了个丸子头,几缕碎发散落在颈边,正全神贯注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帮便利店新来的、显然被复杂操作流程弄懵了的小店员处理一长串系统故障。屏幕上的错误代码闪烁,她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指导着:“……对,这里,点这个,然后输入这个指令……别急,慢慢来……”

便利店的灯光冷白,照着她专注的侧脸,她仿佛置身于解决某个世界级难题的核心战场,完全遗忘了时间,遗忘了我,遗忘了那场被赋予特殊意义的晚餐。她沉浸在自己此刻认定的“重要”里,浑然不觉另一个时空里,有人精心搭建的期待城堡正在无声坍塌。

直到系统终于恢复正常,店员小哥感激涕零地道谢,她才像从另一个世界抽离出来,长长舒了口气,转过身,看到站在冷柜阴影里、脸色大概已经相当难看的我。

“啊!”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立刻浮起那种混合着惊讶和歉意的表情,快步走过来,“你……你怎么在这儿?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下午看这新来的小孩搞不定系统,急得快哭了,就想着帮帮他……结果弄着弄着就……完全忘了时间!天哪,几点了?我们是不是……”

她语速飞快,带着真诚的懊恼,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眼神里有慌乱,有歉意,唯独没有……那种我期待的、对这场约会的同等重视。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你捧着一颗小心翼翼呵护的珍贵宝石献给她,她却因为路边一颗形状奇特的鹅卵石而忽略了你的存在。她的“重要”标准,永远由她自己定义,像一阵无法预测方向的风。

“算了。”那天晚上,我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里的疲惫盖过了所有未出口的失望。精心挑选的餐厅、预想中的夜景、准备好的话语,都失去了意义。我们最后在便利店一人吃了一碗关东煮。热气腾腾的汤水里,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跟我复盘刚才那个系统故障有多复杂,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刚才的“壮举”丝毫不逊于她跳进喷泉或者即将飞去看极光。而我,沉默地嚼着失去了弹性的鱼丸,舌尖尝到的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涩味。

她的世界总是如此。可以为一个陌生人的困境瞬间点燃,倾注全部热情,却常常想不起给身边人一个最微小的回应。她的勇敢和热情是真实的,如同太阳般耀眼;她的遗忘和疏离也是真实的,像月光下的薄雾,无声无息地将人笼罩。我渴望靠近那团火,却又时常被那火焰外围的冰冷气流推拒。这矛盾,像一根细韧的丝线,缠绕在我的心脏上,每一次她兴之所至的远行,每一次石沉大海的消息,都让它勒紧一分,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钝痛。

***

日子在“拾光”书店的咖啡香、书页的沙沙声和林星野间歇性“失联”的循环中滑过。冰岛的极光之旅似乎给她注入了新的能量,回来后,她像一颗重新充电完毕的、活力四射的电池,一头扎进书店的日常里。她重新调整了靠窗卡座的绿植布局,不知从哪里弄来几盆造型奇特的仙人掌和多肉,让那片区域瞬间多了几分异域的生机;她甚至突发奇想,在书店最安静的角落开辟了一个小小的“无声阅读区”,铺上柔软的蒲团和矮桌,立了一块她自己手绘的、画风稚拙可爱的“请保持安静”指示牌,效果出奇的好。

那段时间,书店的空气都仿佛变得轻快。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咖啡的醇香和书页的干燥气息。林星野穿梭在书架间,整理书籍,和熟客闲聊,笑声清亮,像一串跳跃的音符。她有时会坐在窗边,捧着一本书,阳光给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安静得像一幅画。每当这时,那种被她“遗忘”的憋闷感会暂时退潮,一种安稳的、近乎满足的情绪会悄悄浮上来。我甚至开始天真地以为,也许这片小小的“拾光”,真的能成为她这艘永不靠港的帆船,一个愿意为之短暂停泊的港湾。

直到那个沉闷的午后。

夏季的雷雨憋在厚重的云层里,空气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书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空调运转发出单调的嗡鸣。我正埋头在收银台后核对上个月的账目,数字像蚂蚁一样在眼前爬行,每一个微小的赤字都像针一样刺着神经。“拾光”开业快两年了,我们倾注了所有热情和积蓄,它像我们的孩子。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得硌人。高昂的租金、日益下滑的实体书销量、线上平台的挤压……账本上那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勒得人窒息。下个季度的续租通知就压在账本下面,上面刺眼的数字让我指尖发凉。房东的态度很强硬,要么按时交钱,要么……走人。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需要和她商量,需要她和我一起面对,需要从她那里汲取一点共同支撑的力量。我抬起头,寻找她的身影。

她没在惯常的窗边卡座。目光扫过书架,最终在靠近哲学区的一个角落找到了她。她背对着我,蹲在地上,面前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老清洁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工具包,脸上布满沟壑,写满了局促和不安。清洁工脚边,散落着几本硬壳精装书,崭新的封皮上沾着几个刺眼的灰色脚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姑娘……”老清洁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惶恐的颤抖,粗糙的手指无措地搓着衣角,“我不是故意的……刚拖完地,地滑,我……我绊了一下……这书……贵吧?我……”

林星野蹲在那里,仰着头看着老人,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或责备。她的眼神是专注的、温和的,像在倾听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老人沾着水渍的裤腿,示意他别紧张。

“大叔,没事的,真的没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书脏了擦擦就好,人没摔着最重要!您看看,脚扭到没有?”

“没……没扭到……”老人依旧惶恐,目光躲闪着地上的书,“这书……很贵吧?我……”

“书哪有您重要啊!”林星野干脆利落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她站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捡拾地上的书,用自己t恤的袖子仔细擦拭着封面上的污迹,“您别担心这个。倒是您,刚才吓坏了吧?我给您倒杯热水压压惊?”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自然地扶着老人的胳膊,引导他在旁边一个供读者休息的矮凳上坐下。

整个过程,她处理得行云流水,安抚、行动、解决问题,带着她一贯的雷厉风行和不容置疑的善良。她全神贯注,仿佛此刻这清洁工大叔的惶恐和不安,就是全世界最紧要的头等大事。

而我,站在收银台后,手里捏着那张冰冷的续租通知单,上面那个决定书店生死存亡的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灼痛。我张了张嘴,想喊她:“星野,我们谈谈这个……”但声音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看着她专注安抚老人的背影,看着她身上那种为他人困境瞬间点亮的、近乎圣洁的光辉,我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无力。

我们的书店,我们共同的梦想和困境,此刻在她心中,恐怕还比不上这位清洁工大叔脚边沾了灰的几本书。她可以为一个陌生人的瞬间窘迫倾注全部热情和耐心,却对我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对即将压垮我们的现实视若无睹。她的善良和勇敢是真实的,如同太阳般灼热;可她的“看不见”,也像一道冰冷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默默地把续租通知单塞回账本里,指尖冰凉。胸腔里那股闷气再次翻涌上来,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失望。窗外的天空愈发阴沉,浓云翻滚,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似乎就要倾盆而下。书店里,只有林星野温言细语安慰老人的声音,和空调单调的嗡鸣,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慌的背景音。

***

续租的阴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日子却依旧要过。林星野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书店上空盘旋的低气压,或者说,她的雷达自动屏蔽了这些“琐碎”的烦恼。她依旧活力四射,甚至策划了一个“夏日换书会”的小活动,在书店门口支起摊子,忙得不亦乐乎。看着她兴致勃勃地和读者们交换书籍、讨论内容的样子,我几次想开口谈租金的事,话到嘴边,又被她眼中那种纯粹的快乐堵了回去。不忍心,也……害怕。害怕打破这脆弱的平静,更害怕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或者“大不了换个地方呗”。

直到那个周末的下午,一个巨大的、毫无征兆的浪头终于砸了下来。

阳光很好,透过书店的玻璃门洒进来一片暖金色。林星野正半跪在一个矮梯上,踮着脚,费力地调整着书架最高层一排书的摆放角度,试图让它们看起来更“有层次感”。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神情专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画面很日常,甚至有点温馨。

就在这时,书店的玻璃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门后的风铃上,发出一串急促刺耳的乱响。一个穿着花哨衬衫、戴着粗大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助理模样的年轻人。男人脸盘很大,油光满面,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一进门就扯着嗓门嚷嚷:

“老板呢?谁是老板?”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店内,最终落在了刚从梯子上下来的林星野身上,又瞥了一眼站在收银台后的我,语气更加不善,“就你们是吧?这破书店怎么回事?我订的那批限量版签名精装书呢?都多少天了?啊?钱我可是付清了的!今天要是见不到书,你们这店也别想开了!”

他的声音又响又尖,像砂纸刮过玻璃,瞬间打破了书店的宁静。几个正在看书的顾客皱起眉头,不满地看过来。助理在一旁小声地试图解释:“张总,您消消气,可能是物流……”

“物流个屁!”被称作张总的男人粗暴地打断助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我看就是他们店小欺客!没本事就别接单!耽误老子送人!知不知道那书多难搞?”他猛地一拍收银台面,震得旁边的笔筒都跳了一下,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今天!必须给我书!不然,赔钱!十倍赔偿!还有,让你们这破店立马关门滚蛋!”

空气瞬间凝固了。难堪和愤怒像两股火焰在我脸上交织燃烧。这个张总是个出了名难缠的客户,仗着有点钱,订了一批极其难找的限量书,要求又苛刻。书确实因为出版社那边的原因延迟发货了,我们之前已经反复沟通过,也承诺了赔偿方案。但他显然不满足,今天是故意来闹事的。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试图用最职业化的语气沟通:“张先生,非常抱歉给您带来不便。关于这批书的情况,我们之前已经多次通过电话和邮件向您解释过,是出版社方面……”

“解释?解释顶个屁用!”张总根本不听,唾沫横飞,“老子要的是书!是结果!少给我扯这些没用的!赔钱!现在!立刻!不然……”他环视着书店,眼神里满是恶意,“……我看你们这破地方也值不了几个钱!”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我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正当我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时,一个身影猛地挡在了我面前。

是林星野。

她像一堵突然出现的墙,隔开了那个男人喷溅的唾沫和恶意的视线。她站得笔直,下颌微微抬起,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锐利地直视着那个张总。她个子不算很高,但此刻散发出的气场却异常强大,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决绝。

“这位先生,”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冰冷,像碎冰撞击,瞬间压过了男人的叫嚣,“这里是书店,不是菜市场。请您控制音量,不要影响其他客人。”

张总被她突如其来的强硬噎了一下,随即更加恼羞成怒:“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们店……”

“我是这里的合伙人。”林星野毫不退让地打断他,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您订的书,因为出版社不可抗力延迟,责任不在我们。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了您,也提出了合理的赔偿方案。您不接受,我们理解。但这不是您在这里无理取闹、恐吓威胁的理由!”

她的目光扫过男人脖子上的金链子和他腕上闪亮的手表,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看您的样子,也不像是差这点书钱或者赔偿金的主儿。何必呢?为了这点小事,跑到一个安静看书的地方来撒泼打滚,彰显您的威风?这威风,是不是也……太廉价了点?”

“你……你说谁撒泼打滚?!”张总气得脸都紫了,手指颤抖着指向林星野。

“谁在公共场合不顾他人感受大声喧哗,恶意威胁,谁就是。”林星野寸步不让,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这里是‘拾光’,是我们用心经营的地方。我们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您要是觉得我们服务不周,该投诉投诉,该走法律程序走法律程序。但想在这儿耍横,砸场子?”她冷笑一声,下巴朝门口方向一扬,“门在那边,好走不送!”

整个书店鸦雀无声。所有顾客都停下了动作,屏息看着这场对峙。那个张总大概从未在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女人面前吃过如此大的瘪,一张油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林星野“你……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身后的助理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最终,在众人或惊讶或钦佩的目光注视下,张总狠狠瞪了林星野一眼,又剜了我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你们给我等着!”然后猛地一甩胳膊,带着助理,像只斗败了的公鸡,灰溜溜地撞开门走了。风铃又是一阵急促的乱响。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书店里依旧安静,但气氛却完全不同了。一种无形的张力还弥漫在空气中。林星野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刚才那股逼人的气势慢慢收敛。她转过身,看向我,眼神里还带着未褪尽的锐利,但已经柔和了许多。

“没事了。”她对我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亮,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一只聒噪的苍蝇,“这种人,就不能惯着!”

我看着她,心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感激她毫不犹豫地挡在我面前,敬佩她面对强横时那种无畏的勇气和锋利的口才。那一刻的她,光芒万丈,像一个守护领地的女战士,迷人至极。可同时,一股更深、更冷的悲哀也悄然涌上心头。

她可以为了维护书店的尊严、为了对抗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瞬间爆发出如此强大的能量,锋芒毕露,寸土不让。可为什么,当面对我们共同事业背后那无声的、却足以致命的危机——那沉甸甸的房租压力,那日益逼近的关门倒计时——她却能如此轻易地……视而不见?仿佛那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的勇敢和担当如此耀眼,却又如此……选择性。她能精准地捕捉到外界的恶意并予以雷霆反击,却似乎对来自内部、缓慢侵蚀根基的蛀虫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这种矛盾,比任何外来的攻击都更让人心寒。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关于那张催命的续租单,关于账本上刺目的赤字,关于我们可能真的……要失去“拾光”了。可看着她微微发亮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种打了一场胜仗般的轻松神情,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嗯。”最终,我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点了点头,转身默默收拾被张总拍乱的收银台。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台面,那股寒意一直渗进了心底。书店窗外,阳光依旧明媚,但我感觉我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越来越厚的毛玻璃。

***

张总闹事的插曲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平复。书店又恢复了表面的宁静,只是空气中那根名为房租危机的弦,在我心里绷得更紧了。林星野似乎完全没受影响,甚至因为那次“成功维权”而心情大好,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捣鼓她的“无声阅读区”,说要增加点“禅意”元素。

我看着她忙碌而轻盈的背影,那根弦几乎要崩断。不能再拖了。傍晚打烊,送走最后一个顾客,锁上玻璃门,卷帘门哗啦啦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一场没有把握的战役,转身走向还在角落里摆弄一盆绿萝的林星野。

“星野,”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我们需要谈谈。”

她正小心翼翼地给绿萝擦拭叶片,闻言头也没抬,随口应道:“嗯?谈什么?是不是觉得这盆放这里更有生机?”她侧过身,献宝似的展示着她的成果。

“不是绿萝。”我打断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严肃。我走到她面前,从随身的包里抽出那张已经被我捏得有些发软的续租通知单,递到她眼前。“是这个。房东的最后通牒。下周五之前,必须交齐下个季度的租金。”我的指尖点着那个醒目的、带着小数点的巨大数字,“否则,我们就得搬走。”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星野擦拭叶片的动作顿住了。她慢慢直起身,目光终于从绿萝移到了那张纸上。她接过通知单,低头看着,眉头一点点蹙起。灯光从她头顶打下来,在她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沉默。

几秒钟,或者更久。她终于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却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没有震惊,没有焦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沉重。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弥漫着一种……近乎厌倦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就为这个?”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轻飘,仿佛我刚刚递给她的是张无关紧要的广告传单,而不是关乎我们心血存亡的判决书。“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她随手把通知单丢在旁边的矮桌上,那张薄薄的纸轻飘飘地滑落,像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还不是大事?”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这是房租!是我们书店能不能继续开下去的关键!‘拾光’!我们的‘拾光’!”

“我知道是‘拾光’!”她的语气也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像被我的激动刺激到了,脸上那点烦躁迅速放大,演变成一种激烈的不耐烦,“可那又怎么样?成天就是房租!房租!房租!”她猛地挥了一下手,像要驱赶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你知道我每天在这里是什么感觉吗?”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一排排沉默的书架,扫过那些精心布置的绿植和阅读区,眼神里不再有往日的喜爱和投入,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嫌弃。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