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心雨蚀海(2/2)
可她没有。再也不会有了。
“为什么……”林序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怯懦,“为什么现在……出现?”为什么不在他最初痛不欲生、夜夜买醉的时候?为什么不在他无数次站在天台边缘、险些纵身一跃的时候?偏偏在他似乎……似乎稍微“习惯”了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甚至在旁人眼中已经“重新开始”的时候?
她沉默了一下,身影在雨幕中似乎波动了片刻,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时间……对我没有意义了,序。”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空茫,“我只是……感觉到你。你的痛苦,从来没有停止过,它像潮水,一直在那里,涨落,呜咽。”
她抬起手,指向马路对面他们刚刚离开的图书馆。“你还在看我们当年都想买的那些书。你还在听她最喜欢的那个乐队的歌。你甚至……试图去尝她最爱吃的那家甜品店的新品,尽管你知道,你并不喜欢那种甜腻的味道。”
林序僵住了。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那些他独自一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完成的近乎仪式般的怀念。她都知道。她一直都在“看”着?
一种被彻底窥破的恐慌,夹杂着一丝病态的、扭曲的慰藉,涌上心头。
“跟我来。”她忽然说。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一种轻柔的、不容置疑的指引。她转过身,那淡蓝色的身影像一缕轻烟,飘向图书馆旁边的一条小巷。那是通往他们曾经租住的旧公寓楼的方向。
林序几乎没有犹豫,抬脚跟了上去。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布料黏在皮肤上,又冷又重。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个飘忽的身影,仿佛她是迷雾中唯一的灯塔,即使那灯塔指引的方向,可能是更深沉的黑暗,是再次将他撕碎的回忆风暴。
他跟着她,走过湿滑的青石板路,穿过晾晒着衣物、弥漫着饭菜香气的老旧楼道。邻居家的电视声、孩子的哭闹声、夫妻的拌嘴声……这些鲜活的生活气息,与他内心死寂的荒芜,与她非存在的缥缈,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们停在了那扇熟悉的、漆成墨绿色的铁门前。
门关着。隔壁那盆她亲手种下的绿萝,历经七年,已经长得异常茂盛,肥厚的叶片从栏杆上垂落下来,绿得刺眼。
她停在门前,身影似乎凝实了一些。她抬起手,做了一个推门的动作。当然,她的手穿过了门板,没有任何实质的接触。
但林序口袋里的钥匙串,却突然自己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串冰凉的钥匙。七年了,他一直没有换掉这里的锁,也一直保留着这把早已磨得光滑的旧钥匙。他像个守墓人,固执地守护着这座爱情的陵墓。
他颤抖着,将钥匙插进锁孔。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发麻。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勇气,去推开这扇通往过去的大门。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老旧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很暗,窗帘紧闭着,只有门口透进去的一点微弱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一切都和他最后一次离开时一模一样。沙发、茶几、书架……甚至沙发上随意搭着的那条她常用的米白色披肩,都还保持着原样,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先他一步,“飘”了进去,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他们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珍珠母般的光泽,成为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林序迈过门槛,脚步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踏碎一层时光的薄冰。他看见书架上层,还摆着他们一起旅行时买的纪念品;看见墙角的画架上,还绷着她未完成的那幅海景油画;看见茶几上,两只马克杯还静静地放在那里,仿佛主人刚刚离开。
回忆如同沉船,带着巨大的压力和破碎的声响,从心底最深处轰然浮起。
他看见她蜷在沙发上看书,阳光洒在她侧脸上,睫毛投下细密的阴影。
他看见他们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准备晚餐,她脸上沾了面粉,笑得像个孩子。
他听见深夜他们依偎在一起,讨论工作室的名字,讨论未来的孩子要像谁……
那些鲜活的、温暖的、带着光芒的旧日时光,与眼前这布满灰尘、死气沉沉的现实重叠、碰撞,发出无声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嗡鸣,站立不稳。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灰尘在穿过窗户缝隙的光柱中飞舞,也穿过她的身体。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街头的温柔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悲伤。
“你看,序。”她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带着空洞的回音,“你把自己困在这里了。整整七年。”
她抬起手,指向这房间里的一切,指向那些被灰尘封印的过往。“你保留着这一切,像保留着标本。你以为是在纪念我,其实……你是在用这种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凌迟你自己。”
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他层层包裹的伪装,直刺内核。“你签下那个名字,不是因为真的认同那是解脱,不是因为体贴我的父母,甚至……不全是因为那笔钱。”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也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你是因为害怕,序。”
“你害怕那没有尽头的负担,害怕被拖垮的未来,害怕日复一日守在病床前,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你选择了……你认为更轻松的那条路。”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命中林序试图隐藏了七年的、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卑劣角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不是的……”他徒劳地辩解,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我是……我是希望你能解脱……我不想你那么痛苦……”
“那你自己呢?”她逼近一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如同窗外乌云般浓重的情绪,“你这七年,解脱了吗?轻松了吗?”
答案不言而喻。
他非但没有解脱,反而背负上了更沉重的、名为“愧疚”的十字架,在这座名为“过往”的监狱里,服着无期徒刑。
“我签了字……”巨大的痛苦终于冲垮了堤坝,他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混合着从头发上滴落的雨水,咸涩无比,“晚晚……是我杀了你……是我用你的命……换了我这该死的……所谓的自由……”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蜷缩在门口,失声痛哭。积压了七年的泪水,似乎要把这房间里的灰尘都冲刷干净。
她停在他面前,蹲下身——或者说,做出了一个蹲下的姿态。她伸出手,再次试图去触摸他的头发。依旧是徒劳,她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发丝,落在了虚空之中。
但林序却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拂过他的头顶。
“不是的,序。”她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那丝凉意仿佛也带着抚慰的力量,“那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是命运……是那场意外……是太多因素叠加在一起的结果。我从未……从未真正责怪过你。”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不稳定,边缘处像烟雾一样开始模糊、消散。
“我这次‘回来’……或许,就是想亲口告诉你这个。”
她的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仿佛信号正在远离。
“放下吧,序。不是让你忘记我,而是……放过你自己。让那些旧的回忆,不再是刺伤你的刀,而是……曾经温暖过你的光。让我……真正地坠入海底,安眠。也让你的心……从那片浸湿的、沉重的云里……挣脱出来。”
她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咒语,回荡在空旷的、布满灰尘的房间里。
林序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她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画,色彩正在一点点褪去、晕开,最终,融入了房间的昏暗光线里,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她生前最爱用的那款茉莉花香的尾调,若有若无,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完全的幻觉。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城市,透出清冽的光。一缕夕阳的金辉,顽强地穿透了云层,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正好落在林序满是泪痕的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怔怔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那束光柱里飞舞的亿万尘埃,像是一场无声的、盛大的舞蹈。
心,浸泡了七年乌云,仿佛真的随着她那句“挣脱出来”,而停止了无止境的下坠。但那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的轻盈,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无边无际的茫然。
她走了。这次,好像是真正地,彻底地,消失了。
而他,被独自留在了这个充满回忆的空壳里,面对着“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