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瑕疵品也想被拥抱(2/2)
陈序静静地听着。等她断断续续地说完,他才低声说:“我……我第一次……接手一个项目,搞砸了,赔了……很多钱。”
这是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事。虽然含糊,但林晚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搞砸项目,赔钱。她忽然想起他那些深夜的哭泣,那种绝望。
“然后呢?”她忍不住问。
“然后……”陈序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自嘲,“然后就……在这里。”
一个逃避者。和她一样。林晚忽然明白了。他那份孤僻,那份拒人千里的冷漠,不过是另一副沉重的铠甲,包裹着同样惶恐、胆怯、甚至可能更破碎的灵魂。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再多的交谈。陈序把手里那杯水递给了她,就回了自己房间。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真正的转折点,是在拖拖的伤口完全愈合,能满屋子蹦跶之后不久。林晚发工资了,虽然微薄,但毕竟是第一份正式工资。她买了一个很小的奶油蛋糕,两罐啤酒,想稍微庆祝一下。
她邀请陈序,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坐到了那张折叠桌旁。气氛有些尴尬,两人默默地吃着蛋糕,都不太擅长这种社交场合。
啤酒打开,喝了几口。酒精似乎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点。
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小时候。林晚说起小镇那条清澈的河,夏天摸鱼,冬天溜冰。说起严厉的父亲和唠叨的母亲,说起她多么想离开,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外面好像……也没有那么好。”她喝了一口啤酒,低声说。
陈序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啤酒罐冰凉的罐身。也许是酒精,也许是今晚林晚话语里那种相似的迷茫,撬开了他封闭的壳。
“我……”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小时候……口吃。很严重。”
林晚惊讶地看向他。她从未听他流畅地说过很长的话,但也没有明显的口吃。
“他们……笑我。学我说话。”陈序的目光落在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看着遥远的过去,“后来,我就不太……说话了。再后来,好像……好了。但,还是怕。”
怕说话,怕交流,怕被注视,怕一切需要暴露在人群中的场合。所以他选择与代码为伍,选择躲在网络背后。那次的失败,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缩回了这个安全的壳里。
“有时候,”陈序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晚上,会觉得……墙在压过来。喘……喘不上气。”
林晚的心被狠狠攥了一下。她想起那个在阳台哭泣的背影。那不是脆弱,那是病。是和她此刻胸腔里时常泛起的空洞与惶惑,同源的东西。
桌上,手机播放着一首轻柔的民谣。也许是气氛使然,也许是酒精作祟,又或者是,那些压抑了太久的东西,需要找一个出口。
林晚忽然跟着旋律,轻轻地、哼唱了起来。她唱歌跑调,五音不全,自己都知道难听。平时绝不敢在人前开口。
但在这里,在这个破旧的、灯光昏黄的客厅里,在对面的陈序面前,她好像没那么怕了。她唱得断断续续,荒腔走板。
陈序起初有些愕然地看着她。然后,在她又一次离谱地跑调时,他嘴角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不是嘲笑,更像是一种……被打破常规的无奈。
更让林晚惊讶的是,在下一段副歌响起时,陈序竟然也张了张嘴,用他那低沉而沙哑的、同样不着调的嗓音,跟了进来。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被原唱盖住,而且比林晚跑调跑得更远,几乎是在用念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窘迫,和一丝荒谬的笑意。
那一晚,他们就用那五音不全的、磕磕绊绊的嗓音,把那首民谣吼得面目全非。唱到后面,已经不是在唱,而是在发泄,在用声音对抗这屋外庞大的、令人不安的世界。
唱完了,客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车鸣。
林晚看着陈序,陈序也看着她。忽然,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笑了起来。不是大笑,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点难为情,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
从那以后,“唱歌”成了他们之间一个古怪的仪式。每当谁觉得情绪低落,或者又被那种孤寂和胆怯攫住时,另一个就会提议:“唱一个?”
他们从不点歌,就是随便跟着播放列表里的旋律瞎吼。陈序的调跑得能到天上去,林晚的节奏永远慢半拍。拖拖起初会被他们诡异的歌声吓得炸毛躲起来,后来习惯了,就蹲在一边,用看傻子的眼神睨着他们。
但在那些不成调的、嘶哑或尖利的歌声里,某种东西在悄然生长,汇聚。像涓涓细流,笨拙地、固执地,冲开淤泥,蜿蜒着,试图汇合。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林晚的公司有一个项目需要竞标演讲。主管指定她做主要陈述人之一。巨大的压力瞬间把她压垮了。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她的喉咙,她开始失眠,食欲不振,对着镜子练习时,看到的是自己惨白的、充满惶恐的脸。
演讲前夜,她又彻夜未眠。天快亮时,她顶着一对黑眼圈,脸色灰败地走出房间,准备去面对“刑场”。
陈序竟然已经起来了,站在客厅里,像是在等她。他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一样的东西,递给她。
“这什么?”林晚接过来,莫名其妙。
“我奶奶以前……给的。”陈序不太自然地说,“说是,能壮胆。”
那其实就是一张普通的黄纸,上面用圆珠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图案。幼稚得可笑。
但林晚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她抬头看陈序,他移开目光,耳根有点红。
“谢谢。”她把那张滑稽的“护身符”紧紧攥在手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却像一颗定心丸。
演讲的过程,她后来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台下黑压压的人头,记得自己声音发颤,手心冒汗。但每次快要卡壳的时候,她就用力捏一下口袋里那个粗糙的纸三角。好像真的,多了一点支撑下去的力气。
结果出来,他们小组没有中标,但她的表现得到了主管一句“还算平稳”的评价。
那天晚上,她回到公寓,陈序破天荒地煮了两碗面,虽然只是清水挂面加了几根青菜和一个煎糊了的蛋。
“怎么样?”他问,问得含糊。
“没搞砸。”她答,答得简单。
两人沉默地吃着那碗滋味寡淡的面,窗外的霓虹灯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子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晕。拖拖在他们脚边蹭来蹭去。
吃完面,林晚主动收拾碗筷,拿到狭窄的水池边清洗。水声哗哗。陈序站在她身后,靠在不宽的流理台边,没有说话。
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手上还滴着水珠。客厅没有开大灯,只有厨房一盏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两人的距离很近,她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和他鼻梁上那一小颗不易察觉的淡褐色小痣。
空气忽然变得粘稠而安静。
他抬起头,目光终于不再闪躲,直直地看向她。那双总是藏着惊怯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些林晚看不懂的、深沉而滚烫的东西。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林晚的心跳骤然失序,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她看到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带着一种迟疑的、试探的姿态。
她没有躲。甚至,下意识地,也向前迎了那么微不可查的一点点。
他的吻,最终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干燥的,温热的,带着一点点他身上特有的、清冽的气息,和他不容错辨的、轻微的颤抖。
像一个仪式,笨拙地,盖下了认可的印章。
他们没有确定关系,没有说过任何类似于“喜欢”或“爱”的词语。但有些东西,无需言明。他们依旧各自睡在自己的房间,依旧保持着那份克制的距离感。但在那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他们开始一起逛超市,讨论晚上吃什么,在周末的下午窝在旧沙发里,看一部无声的老电影,共享一条薄毯。陈序依旧会偶尔在深夜惊醒,但当他走出房间,会发现客厅的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林晚给他晾着的温水。
夏天来临的时候,林晚因为那个“还算平稳”的演讲,意外得到了一个参与新项目的机会,虽然只是打杂,但能学到新东西。而陈序,似乎也接到了一个稳定的远程项目,敲键盘的时间更长了,但眉宇间那份阴郁,散去了不少。
某个周六的傍晚,暴雨初歇,空气清新凉爽。西边的天空烧起一片绚烂的晚霞,透过厨房那扇油腻的窗户看出去,竟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他们一起在厨房准备晚饭,林晚洗菜,陈序切肉,动作间有种难得的默契。拖拖在两人脚边穿梭,喵喵叫着讨食。
忽然,林晚轻轻地哼起了一首随口编的、没有歌词的调子,依旧跑调。
陈序切菜的手顿了顿,然后,他用他那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自然地跟了上去,同样不着调地,为她那荒诞的旋律配上了和声。
两个残缺的、曾经在各自孤寂时刻瑟瑟发抖的灵魂,在这个与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的破旧公寓里,用五音不全的嗓音,唱着一首永远也唱不准的、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歌。那歌声微弱,或许根本无法穿透这老旧的墙壁,却仿佛汇成了一道细弱,却执拗地向前的溪流,承载着他们对明日,那微小而确定的喜乐的期待,笨拙地、蜿蜒地,流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