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模糊世界只有你(2/2)
不是她常戴的那条细链手绳。
那是一截粗糙的、边缘有些硬质的塑料或纸质环带。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但依然清晰地环绕在她纤细的腕骨上。我的指尖颤抖着,疯子一样地沿着那环带摸索,触碰到一小块更硬、似乎有凹凸痕迹的区域,像是打印上去的字迹。还有一个小小的、突出的塑料扣。
每一个触感,都像一把烧红的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脑海。
住院手环。
只有医院才会给病人戴的,标识着姓名、年龄、科室、床号的信息手环。
雨还在下,哗啦啦的,冰冷刺骨。世界的声音却仿佛瞬间离我远去,只剩下我粗重可怕的喘息声,和她骤然停止的、绝望的寂静。
我曾经赖以构建整个世界的声音、触感、气味,在这一刻全部崩塌逆转,露出血淋淋的真相。那些她精心编织的、热闹喧嚣的星际冒险故事,在她腕间这圈冰冷沉默的塑料环带面前,碎得连齑粉都不剩。
所有的“剧情任务”,所有的“声效模拟”,所有她拉着我跌跌撞撞走过的“冒险旅程”……不是为了让我适应黑暗,不是为了什么该死的手术。
那烛火般摇曳微弱的、即将熄灭的,从来不是我的视力。
是她。
一直是她。
冰冷的塑料环带硌在我的指腹下,也硌在我的灵魂上,留下永世无法磨灭的烙印。雨声震耳欲聋,却又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我攥着她的手腕,那么用力,指节绷紧发出细微的响动,仿佛一松开,她就会像一缕烟,被这凛冽的风雨彻底吹散。她不再挣扎了,细瘦的手腕在我掌心微微颤抖着,像一只被雨打湿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的蝴蝶。
那圈粗糙的环带,那些凹凸的刻印,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在我指尖无限放大,灼烧着我的皮肤,一路灼烧进脑髓深处。住院手环。姓名,年龄,科室,床号……还有呢?诊断结果?那一个个冰冷的、宣判式的医学词汇,是不是也印在那上面?
她每日的“剧情任务”,她那些夸张的音效和描述,她总是微凉的手和近期易疲乏的状态,她身上挥之不去的、被我误以为是医院探视或拿药沾上的消毒水味……所有碎片以前所未有的残酷速度倒卷、拼接,砸得我神魂俱碎。
不是陪我复习冒险。
是她自己在冒险。每一步,每一次呼吸,都在透支所剩无几的什么。
不是为了让我相信手术成功率高。
是她需要我相信。需要我抱着这虚妄的希望,走完她再也无法陪伴的、最后的路。
而我呢?我沉浸在自怜自艾的黑暗里,抱怨着失去的光明,像个瞎子一样——不,我就是个瞎子!一个心盲的瞎子!竟从未“看”穿她苍白笑容下忍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痛楚,从未“听”出她轻快语调里强压的喘息和虚弱。
“苏晚……”我的喉咙像是被铁锈和沙子堵死了,挤出的声音破碎不堪,被暴雨砸得七零八落,“这是什么?”我抬起我们交握的手,那截该死的手环就暴露在我们之间无形的、却浓稠得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她沉默着。只有压抑的、细微的吸气声。
“告诉我!这他妈到底是什么?!”我咆哮起来,声音嘶哑得吓人,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野兽的獠牙,啃噬着我所剩无几的理智。
冰凉的雨水冲刷着我的脸,和滚烫的液体混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淌下。
她轻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冰凉的手,覆上我紧攥着她手腕的拳头。她的指尖也在抖。
“景深……”她的声音那么轻,像羽毛,快要被雨声彻底淹没,“……别怕。”
别怕?
这两个字像最尖锐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最脆弱的软肋,然后残忍地扭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陷落,她让我别怕?
“你骗我……”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你一直在骗我……没有什么手术,对不对?或者有,但不是对我……是你……是你,对不对?!”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劈裂,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她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冰冷的指尖试图抚平我剧烈的颤抖。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低咳,她从喉咙深处艰难地压抑下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让我心胆俱裂的疲惫的温柔:“……是。我的……手术。成功率,不太高。”
雨声那么大,她的每一个字却像冰锥,清晰无比地钉进我的耳膜。
“什么时候?”我几乎喘不上气。
“……三个月前。”她顿了顿,吸了一口气,仿佛积蓄着最后一点力气,“确诊的时候……你正在为你的视力焦虑,复查了三次……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正好医生说我这个……后期需要很多时间静养,不能太劳累……我就想,那就……最后陪你做点好玩的事。”
三个月前。那正是我视力开始急剧下降,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她一边听着我无休止的抱怨和恐惧,一边独自承受着怎样的噩耗?她是怎么做到每天笑着,拉着我,投入这一场场耗尽她心力的“冒险”?
“好玩的事?”我重复着她的话,声音空洞,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攫住了我,“拖着这样的身体……淋着雨……编这些故事……苏晚,这好玩吗?!”我想摇晃她,又想紧紧抱住她,把她揉进我的骨血里,挡住所有风雨,却绝望地发现,我连看清她都做不到。
“好玩啊……”她居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虚渺得让我心碎,“把你骗得团团转……看你那么认真地听水栖弗莱兽唱歌……最好玩了……”
笑声未落,又是一串压抑不住的、令人揪心的低咳。
所有的愤怒、质问、恐惧,在这一刻被更汹涌的、灭顶的心疼淹没。我还能说什么?指责她的欺骗?歌颂她的牺牲?不,那太轻了,太侮辱她了。她不要这些。她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我的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中,为她迷失的船长,点亮最后一串虚假的、温暖的航标灯。
我猛地松开了攥着她手腕的手,那手环的触感却已烙印不去。我转而用双臂死死地、紧紧地抱住她。她那么瘦,在我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的外套下,骨架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我能感觉到她单薄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能听到她努力调整却依然紊乱的呼吸。
我把她整个圈在怀里,用我能给出的所有体温去暖她,宽大的外套裹住她,试图挡住那些冰冷的风雨。我的下巴抵在她湿透的发顶,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进她的发丝。
“回家……”我在她耳边嘶哑地、一遍遍地重复,像固执的呓语,“我们回家……不找什么求救信号了……我们回家,苏晚……”
她在我怀里安静下来,颤抖稍稍平复了一些。良久,她轻轻点了点头,发丝蹭过我的下颌。
“好……”她的声音疲惫至极,却透出一种奇异的安宁,“指挥官……我们返航。”
没有星图,没有导航,只有我对这个生活了数年的小区残存的模糊记忆和方向感,以及她偶尔低声的、气力不济的提示:“左转……小心台阶……直走……”
我们像两个在暴风雨中互相依偎着跋涉的伤兵,丢弃了所有华丽的伪装和虚构的剧本,只剩下最原始的需要——彼此扶持,寻找一个可以躲避的港湾。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洼和湿滑的地面上,雨点毫不留情地砸落。但这一次,我不再恐惧这片无尽的、模糊的黑暗。因为怀里的重量是真实的,她细微的呼吸声是真实的,那截冰冷的手环所代表的残酷真相也是真实的。
真实得痛彻心扉,却也让我从未如此清醒。
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模糊、虚幻、残酷,雨下整夜,星辰熄灭。
但风凛冽,我握紧了她的手。
不怕夜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