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无处可逃(2/2)
没想到会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没想到你还戴着它。
千头万绪,万语千言,全都堵在胸口,撞得生疼,却一句也说不完整。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绷紧。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此刻沉得让人害怕,里面翻滚着太多东西,震惊,恍惚,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痛楚。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腕上的手绳,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却并没有藏起来。
“我回来……处理一些事情。”他开口,声音低沉,刻意放缓的语速像是在字斟句酌,又像是在努力维持着什么,“临时决定的。”
所以,不是偶遇?他知道她在冲绳?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美穗强行摁了下去。怎么可能。
她的潜水向导在一旁,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终于忍不住用英语问:“美穗小姐,你们……认识?”
海水的浮力忽然变得不可靠,身体一阵发沉。美穗深吸一口潮湿咸腥的空气,肺部却依旧觉得缺氧。她点了点头,动作僵硬,目光垂下去,落在荡漾的海水上:“……嗯。很久以前。”
“老朋友。”佐久间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平淡无波,给这段关系盖上一个轻飘飘却又沉重无比的印章。
老朋友。
美穗的心口像是被这三个字狠狠刺了一下,细密的疼蔓延开来。是啊,不然呢?还能是什么。
“真是巧啊!”她的向导笑起来,试图驱散这诡异的氛围,“在这公海里都能遇到老朋友!佐久间先生是海洋地质学家,经常在这片海域做调研呢!”
海洋地质学家。他最终,还是走向了这片蔚蓝。美穗想起很久以前,他指着地图上的海沟,眼睛发亮地说要去世界尽头看看。那时她说什么来着?好像是笑着抱怨,说海底没有信号,联系不到怎么办。
后来,他真的去了她联系不到的地方。
气氛重新陷入一种更加复杂的沉默里。两个向导似乎也察觉出这不是寻常的“老朋友”重逢,默契地不再说话。
佐久间的手臂搭在漂浮板上,离她的手臂只有半掌距离,海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时不时漫过他的小臂,撞上她的。肌肤相触的地方,冰凉的,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灼热感。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短促而苦涩,快得像是错觉:“世界真小。”
美穗没有抬头。她看着两人之间那片小小的、动荡的海面,低低地回应,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啊……真小。”
小到七年光阴都无法彻底隔绝一次猝不及防的相遇。
小到她无处可逃。
“你的相机,”他忽然说,目光落在她依旧紧紧抓在手里的专业防水装备上,“还在拍?”
“嗯。工作。”
“很好。”他顿了顿,像是找不到别的话,“……你看起来很好。”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锤子砸在她心上。她看起来很好?那他呢?这七年,他好吗?为什么戴着那条破旧的手绳?为什么刚才看到她的瞬间,眼神会是那样?
无数问题在舌尖翻滚,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相机,指节泛白,把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压得胸腔生疼。
“该回去了。”她的向导看了看天色,出声提醒,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天气好像不太稳定。”
美穗几乎是立刻点头,迫切地需要一点空间来喘息:“好。”
另一艘较小的辅助艇破开水面,朝着他们这边快速驶来,船身上印着某研究所的标识,显然是来接佐久间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他看了一眼来船,又看向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美穗移开视线,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动作刻意放慢,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她害怕他开口,害怕他说出任何话。无论是解释,问候,还是更残忍的寒暄。
辅助艇靠近,停下,溅起细小的水花。船上的人朝着佐久间招手示意。
他终于收回目光,手臂用力,身体利落地向艇边移去。海水一阵动荡。
没有告别。
在辅助艇引擎的轰鸣声再次加大,即将载着他彻底离开这片偶然交错的海域时,一声压抑的、几乎被浪声吞没的低唤,还是乘风钻入了她的耳膜。
“美穗。”
她猛地抬头。
他已经半身在艇上,侧着身,回头望她。海风刮过他湿透的黑发,眉眼深刻,目光像沉入海底的锚,牢牢定在她身上。
腕上那抹褪色的红,在灰蒙蒙的海天之间,刺眼得令人心慌。
他的手紧紧抓着艇边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力量抗衡。嘴唇抿了又抿,最终,却只是吐出三个字。
“……保重。”
声音被风吹散,破碎不堪。
下一秒,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她,径直登上了艇。引擎咆哮起来,艇身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毫不犹豫地驶离,将她和那片漂浮板,连同所有未尽的言语和凝固的时光,重新抛回广阔而寂寞的海中央。
美穗僵在原地,望着那迅速变小的船影,直到它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海平线上。
四周只剩下海浪单调的哗哗声,以及自己胸腔里,那一声比一声更空洞的心跳。
压抑了整整七年的情绪,在那句轻飘飘的“保重”里,终于彻底崩塌。泪水再次无声地疯狂涌出,混着脸上的海水,滚烫地滑落。
氧气面罩还挂在颈间,她却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在这片他曾出现、又迅速消失的海洋里。
她的向导担忧地看着她:“美穗小姐,你……还好吗?”
美穗摇头,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死死按住眼睛,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
那些抹不掉的旧回忆,那些她以为早已被时间埋葬的伤心场景,随着他的出现和离开,以前所未有的凶猛姿态卷土重来,将她彻底淹没。
心脏浸湿了云,又坠入海底。
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