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爱如镜中脸(2/2)
“他,felix vogel,”她一字一顿,清晰而残忍,“天生全色盲,加上后天失明。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关于‘颜色’的概念。红色?蓝色?金色?晚霞?晨光?那些你感动得无以复加的‘描绘’,那些他让你深信不疑的‘共鸣’……”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不过是他为了取悦你,为了让你心甘情愿留在他那个只有声音的黑暗世界里,精心编织的、彻头彻尾的谎言罢了。”
轰——
世界仿佛在我脚下裂开。那些五年间无数个温暖的午后,窗棂旁,阳光下,我握着他的手,努力描绘的天空、云朵、树叶、街角的鲜花、他送我的那条“宝石蓝”围巾……我绞尽脑汁搜刮着所有关于色彩的词汇,试图将世界的斑斓注入他永恒的黑暗。而他,总是那样专注地“倾听”,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满足和向往,甚至能“补充”出更瑰丽的细节——“那晚霞燃烧的橙红里,是不是还融着一丝熔金般的质感?像你上次说的,莫扎特k.488慢板乐章里最温暖的那个和弦?”
每一次,他的“懂得”和“共鸣”,都让我觉得自己是如此重要,如此特别,是唯一能为他打开那扇色彩之窗的人。那是我在这段关系里最坚实、最温暖的基石,是我对抗他世界里的无边黑暗时,握在手中的、以为真实存在的火把。
谎言?
全是谎言?
那些让我心头发烫的“阿尔卑斯湖晨光”的比喻,那些对我描述报以的热烈“回应”,那些基于我的描述而“想象”出的、比我描绘的更为绚烂的“色彩”……统统都是他精心设计的表演?只是为了……取悦我?只是为了……把我绑在他身边?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喉咙。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扭转、撕扯。我踉跄了一下,手肘撞在工作台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上面摆放的调音工具一阵叮当作响。眼前的一切——堆叠的乐谱、泛着幽光的钢琴、墙壁上挂着的各种音叉和工具——都开始剧烈地摇晃、旋转、变形,色彩在瞬间褪尽,只剩下令人作呕的灰白。
工作室深处,felix调试钢琴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一片死寂。
“felix?” sophie的声音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悠然,朝着琴房的方向抬高了些,“不出来打个招呼吗?还是说,谎言被拆穿了,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了?”
死寂。
几秒钟后,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缓慢地,一步一步,从琴房的阴影里踏出来。felix站在琴房门口的光影交界处,脸色是一种失血的惨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他空洞的眼睛“望”着我们这个方向,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着。那双曾经带给我无数安慰和甜蜜的、空洞的眼睛,此刻却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吸走了房间里所有的光,只剩下冰冷和欺骗的深渊。
他的沉默,比sophie的指控更致命。那是一种默认。一种彻底的、无可辩驳的定罪。
最后一块基石在我脚下轰然崩塌,连带着五年来构建的所有信任、温暖和共同编织的彩色幻梦,一起摔得粉碎。
“呵……”一声破碎的、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笑从我喉咙里挤出来。我猛地甩开手,仿佛要甩掉某种令人恶心的黏腻触感。动作太大,带倒了工作台边缘的一盒琴弦钉,细小的金属零件哗啦啦地撒了一地,像无数颗碎裂的心。
我没有再看那个门口惨白的身影一眼,也没有理会sophie脸上那抹刺眼的、胜利者般的怜悯。巨大的耻辱和愤怒像熔岩般在血管里奔涌,烧毁了我所有的理智和言语。我像一头被刺伤的困兽,只想逃离这个充满谎言和恶臭的地方。
我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和放在桌上的车钥匙,撞开挡路的凳子,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口。在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即将投身于外面街道的喧嚣之前,我停顿了不到半秒,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句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带着血腥味的诅咒狠狠砸向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felix vogel… 你这骗子!你让我觉得恶心!”
砰——!
木门在我身后被巨大的力量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声巨响,像一把钝斧,彻底劈断了我与那个声音堡垒之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连接。
***
巴黎。香榭丽舍剧院后台。空气里充斥着化妆品的脂粉香、汗水的微咸、松香的清冽,还有演出前特有的、混合着紧张与亢奋的荷尔蒙气息。距离我作为巴黎爱乐首席特聘调音师的首场正式演出开场,只剩下不到一小时。
巨大的化妆镜里映出我精心修饰过的脸。深色的眼线勾勒出略显凌厉的轮廓,腮红的颜色被化妆师特意加重了些,试图掩盖那份挥之不去的苍白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身上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裙,像一层冰冷的铠甲,束缚着我,也支撑着我。
成功了。我对自己说。指尖拂过梳妆台上那份印着巴黎爱乐金色徽章的演出流程单。首席特聘调音师。eva klein。我的名字终于响亮地印在了这里。镁光灯的追逐,同行的艳羡,指挥家尊重的握手……所有我曾经梦寐以求的荣光,此刻都触手可及。
可为什么,胸腔里那片巨大的空洞,非但没有被填满,反而在喧嚣和成功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幽深冰冷?像一口被遗忘在极北之地的深井,无论投入多少光鲜的碎片,都激不起一丝涟漪,只有彻骨的寒意不断上涌。
felix。
这个名字像幽灵一样,在每一个寂静的缝隙里浮现。他那张惨白的脸,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sophie那冰冷残酷的宣判,还有那扇被我摔得震天响的门……无数碎片在脑海里翻搅、冲撞,日夜不休。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再狠狠剜下一刀。欺骗。利用。五年时光,倾注所有心血的感情,原来不过是建立在一个精心设计的、关于色彩的谎言之上。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对着一个天生的盲者,徒劳地描绘着彩虹,还感动于他“看见”后的欣喜。
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我的怔忡。一位穿着整洁后台工作服的年轻助理探进头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礼貌微笑:“klein女士,还有半小时开场。另外,您之前特别要求关注的那架备用斯坦威三角琴,已经调试完毕,移送到二号准备区了。需要您现在最后确认一下音准吗?以防万一。”
备用琴?我微微一怔。随即想起来,这是演出前的例行流程,尤其是我负责的首场,必须确保万无一失。那架琴是备用的,只在主琴突发状况时才会启用,但它的状态也必须完美。
“好的,谢谢。”我站起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提起裙摆,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个幽灵般的名字和随之而来的刺痛强行压回心底的深渊。现在不是时候。镁光灯下的成功,才是我唯一的救赎。我必须专注。
跟随助理穿过迷宫般曲折的后台通道。这里比维也纳金色大厅的后台更宏大,也更繁忙。巨大的布景板斜靠在墙边,穿着华丽戏服的演员匆匆走过,道具师推着沉重的箱子,各种语言的指令和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二号准备区位于主舞台侧后方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空间不大,堆放着一些备用灯具和杂物。那架黑色的斯坦威三角琴安静地停放在中央,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琴盖已经打开,露出里面交错排列的琴槌和琴弦。
助理将我带到门口,便礼貌地止步离开了。
我独自走向那架琴。高跟鞋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离琴还有几步远时,我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空气里有声音。
不是后台远处的喧嚣,也不是灯光设备发出的电流嗡鸣。
是琴声。
极其细微、极其零散的琴键敲击声,从斯坦威的内部传来。叮……咚……嗒……不成调,不成曲,只是单个音符的、间隔不规则的试探性敲击。伴随着这细微声响的,还有一种更低沉的、几乎被掩盖的金属摩擦声——那是调音扳手在缓慢转动琴弦轴时发出的、极其克制而谨慎的吱呀声。
有人……正在调试这架琴?
谁?剧院的调音师?不可能。所有乐器的最终调音确认权在我这里,这是首席特聘的职责,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而且,这个时间点,剧院自己的调音师应该都在主舞台区域待命。
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我。那扳手转动弦轴的节奏,那种对单个音符反复试探、捕捉、调整的耐心和专注……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刚刚勉强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脚下像生了根,无法再向前挪动一步。视线死死地钉在那架斯坦威乌黑发亮的琴身上,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漆面,看清里面那个正在调试它的人。
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这里是巴黎。香榭丽舍剧院。他应该在维也纳。在那个被我摔上门、充满谎言和绝望的工作室里。
可那声音……那扳手转动的韵律,那对琴键音色近乎苛刻的挑剔和捕捉方式……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听过、感受过他无数次这样工作。那早已不是一种技艺,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唯一方式,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我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了冰冷的裙摆面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恐惧和一种更复杂的、连我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绪在血管里疯狂奔涌。理智在尖叫着离开,身体却背叛了意志,僵硬地钉在原地,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终于,那细微的、不成调的琴键试探声停止了。
扳手转动弦轴的吱呀声也消失了。
一片死寂降临在这小小的准备区。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沉重地压迫着我的耳膜。
几秒钟后,一个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
在钢琴另一侧,那个被巨大琴身遮挡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扶着琴边站了起来。
深栗色的头发有些凌乱,遮住了部分苍白的额头。他依旧清瘦得惊人,挺括的西装外套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挂在一个移动的衣架上。那张曾经让我无数次心动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灰败。眼睑下方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乌青,嘴唇干裂,没有丝毫血色。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撑在冰凉的琴身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似乎在支撑着随时可能倒下的身体。
felix vogel。
他空洞的、没有任何焦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大口地、无声地喘息着。那喘息不是因为劳累,而更像溺水之人刚刚浮出水面时,一种濒死的、汲取氧气般的贪婪。冷汗顺着他清瘦的鬓角滑落,在下颌处凝聚,滴落在他昂贵的、此刻却显得无比狼狈的西装领口上。
他像是穿越了千山万水,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才终于抵达了这里。然后,他听到了我紊乱的呼吸声。
那张灰败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撑着琴身的手指猛地收得更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朝着我站立的方向,努力地“看”过来。
空洞的瞳孔里,依旧映不出任何影像。然而,在那片永恒的、令人绝望的黑暗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燃烧。那是极致的痛苦,是深入骨髓的疲惫,是被彻底碾碎后的卑微,是孤注一掷的绝望……所有这一切,最终都汇聚成一种近乎实质的、带着血腥味的哀求。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了好几下,才终于发出一点微弱到几乎被后台远处喧嚣完全吞没的气音:
“e… eva…”
那声音嘶哑、破碎,像被砂纸磨过喉咙,带着一种无法承受的、令人心碎的重量,沉沉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琴……”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喉咙里堵着滚烫的刀片,“……只有你……只有你的手……能调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