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心雨成云坠入海(1/2)
第七百三十个雨夜,我的头顶总飘着同一片积雨云。
仪器显示它由纯水构成,可暴雨中分明有咸涩的味道。
每当情绪崩溃,它便膨胀成灰暗巨兽笼罩整座城市。
科学家们说这是气象奇观,只有我知道——
这是妻子临终前未能落下的那滴泪。
它追着我飘过三大洋,直到今天坠入马里亚纳海沟。
我潜入万米深渊,在珊瑚丛中看见她凝固的笑靥。
“别哭,”海底传来她的呢喃,“你每落一滴泪,我就更重一分。”
当我浮上海面,新的云团正在掌心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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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三十天,方哲的日历上,被这个数字刻下了深深的凹痕。七百三十场雨,七百三十个湿透的黄昏。分秒不差,下午五点一刻,窗外光线的消逝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灭,灰暗沉沉地压了下来。紧接着,那熟悉到令人心脏麻痹的声响便敲击着玻璃——沙沙沙,沙沙沙,是雨。不是那种狂暴的、倾泻的暴雨,而是连绵不绝、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耐心的细雨,像无数冰冷的针,扎进城市的每一个毛孔,也扎进方哲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
他僵立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里那份关于太平洋厄尔尼诺现象加剧的季度报告,纸张边缘被无意识攥得起了毛边。窗外,城市的霓虹在细密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湿漉漉的光海,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的视野。七百三十天。这个数字像冰冷的铅块沉在胃底。林晚,他的晚晚,已经离开他七百三十天了。
指尖的刺痛传来,方哲才惊觉自己几乎要把那份报告捏碎。他强迫自己松开手,纸张无声地飘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哽塞,转过身,走向窗边那架昂贵而精密的激光云高仪。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手生凉。他需要数据,需要那些客观的、毫无感情的数字,需要它们像锚一样,将他从这即将失控的情感漩涡边缘拽回来。
操作流程早已刻入骨髓。开机,校准,镜头无声地抬升,穿透厚厚的雨幕,精准地刺向那片如影随形、悬在他头顶七百三十个日夜的积雨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数据流开始滚动,温度、密度、粒子谱……一行行,一列列,冰冷而清晰。方哲的目光死死锁在最后一行:h?o纯度:99.997%。
纯水。仪器冷酷地宣判。
方哲的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几乎要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纯水?他猛地推开窗锁,冰冷的、饱含水汽的风裹挟着密集的雨点瞬间扑了他满脸。他不管不顾,仰起头,张大嘴,任由冰冷的雨水落入口中。
咸的。那咸涩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整个口腔,沿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直抵心口。带着海水的腥咸,带着某种陈旧的、挥之不去的苦涩。这绝不是仪器上那串完美数字所代表的“纯水”。这是眼泪的味道。是他七百三十个夜晚独自吞咽的绝望,是林晚最后时刻,那双盛满了依恋与无尽遗憾的眼睛里,最终未能落下的那一滴泪。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疼痛同时攫住了他。方哲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仪器外壳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他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裂的枯叶。七百三十天的堤坝,在这一刻被仪器冰冷的“纯水”结论和舌尖真实的咸涩彻底冲垮。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办公室里的灯管似乎感应到了他崩溃的情绪,发出滋滋的低鸣,光线开始疯狂地明灭闪烁。窗外,那片悬浮的积雨云骤然翻涌起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灰白色的云体内部瞬间沸腾,疯狂地膨胀、扭曲、拉扯,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浓重、污浊,从铅灰迅速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充满压迫感的墨黑!
它不再只是悬在方哲头顶。它在生长,在咆哮,像一个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满怀怨恨的灰暗巨兽!庞大的云体边缘急速地吞噬着周围的天空,遮天蔽日。仅仅几个呼吸之间,这片暴怒的云层已经膨胀到不可思议的规模,沉沉地笼罩了整座城市!办公室的落地窗瞬间被一片纯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吞没。真正的、狂暴的暴雨终于降临!
不再是温吞的细雨,而是天河倒灌般的倾泻!拳头大的雨点裹挟着风雷之怒,狂暴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而恐怖的砰砰巨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脆弱的屏障彻底击碎!整个城市瞬间沉入一片水世界末日般的轰鸣之中。办公室外传来同事们惊恐的尖叫和奔跑的杂乱脚步声。
方哲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背靠着冰冷的仪器,仰着头,透过那被狂暴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玻璃,死死盯着那片笼罩一切的、属于他的绝望之云。在墨汁般翻滚的云团最深处,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核心,他看到了!一道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属于女性的轮廓,正缓缓浮现、凝聚。那熟悉到令他心碎的眉眼……是林晚!是他的晚晚!
方哲猛地扑到窗边,双手死死按在剧烈震颤的玻璃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低吼:“晚晚——!”
那云中的轮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双模糊的眼睛,隔着万重雨幕,隔着生死,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他窒息的悲伤。
世界在窗外彻底疯狂,办公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和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方哲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仪器柜。窗外的黑暗云层依旧低垂,笼罩着这座被暴雨蹂躏的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棺盖。他蜷缩着,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指尖神经质地抠着光滑的地板,留下几道微不可察的白痕。七百三十天的孤寂和刚刚那惊心动魄的“重逢”,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体内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敲门声。助理小陈探进头,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方工?您…您还好吗?刚那阵雷暴太吓人了,气象台说是超级单体对流云团过境,百年罕见……”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报告和方哲失魂落魄的样子,声音更轻了,“您脸色很差,要不…先回去休息?”
方哲抬起手,疲惫地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残留的雨水。他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超级单体对流?百年罕见?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只有他知道,这百年罕见的“奇观”,是他失控的眼泪催生出的怪物。
回到那个曾经被林晚的气息填满,如今却空旷冰冷得像冰窖的公寓。方哲把自己扔进沙发,打开电视。本地新闻台正在紧急插播:“……今日下午五时许,本市突遭百年一遇极端强对流天气袭击,一异常活跃的超级单体风暴云团在市区上空迅速生成并爆发,引发罕见特大暴雨及强风……气象专家分析,该云团具有罕见的超强垂直对流结构及极高水汽含量,其生成机制尚不明确,为极其罕见的气象奇观……”
屏幕上,穿着笔挺西装的气象专家正指着雷达图侃侃而谈,脸上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方哲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的光在他空洞的眼底跳动。奇观?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心脏。他们谈论的是冰冷的数字和模型,而他,背负的却是晚晚那滴未能落下的、沉甸甸的泪。
他关掉电视,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未曾停歇的雨声。世界一片灰暗。他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被“奇观”笼罩的土地,离开这无处不在的、关于林晚的回忆。他需要一个没有雨的地方,一个能让他暂时忘记那片如影随形的云的地方。
几天后,方哲踏上了前往南太平洋小岛的飞机。机舱外是纯净得耀眼的蓝天,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仿佛能洗刷掉所有的阴霾。他刻意选择了这个以阳光沙滩闻名的旅游胜地,希望能用灼热的阳光蒸发掉心底的潮湿。
头两天,阳光确实慷慨。碧蓝的海水,细白的沙滩,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珊瑚礁间穿梭。方哲强迫自己融入游客的欢乐,躺在沙滩椅上,戴着墨镜,看着远处嬉闹的人群。然而,平静只维持了不到四十八小时。
第三天黄昏,当方哲坐在海边餐厅,看着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时,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咸涩气息,悄然飘入鼻腔。他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就在那绚烂辉煌的落日熔金之上,在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蔚蓝天幕边缘,一小片灰白色的、边缘带着毛刺的积雨云,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它不大,在壮丽的晚霞中毫不起眼,如同画布上不小心沾染的一点污渍。
但方哲认得它!那形状,那质感,那透过空气隐隐传递过来的、令人心悸的悲伤气息……就是它!那片阴魂不散的云!
“哐当!”方哲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邻桌的游客惊讶地看过来。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天边那片云,脸色煞白。它追来了!它竟然追到了这里!阳光,海水,度假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他逃不掉!无论他逃到哪里,晚晚的那滴泪,那片由他绝望浇灌的云,都如附骨之疽,紧紧跟随!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绝望席卷了他。他像个疯子一样冲回酒店房间,胡乱地将衣物塞进行李箱。不行!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去一个它绝对不可能再跟来的地方!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脑海——马里亚纳海沟!地球的最深渊!冰冷,黑暗,高压,生命的禁区!他要去那里!他要亲眼看着这片该死的云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要和它同归于尽!
联系专业的深潜探险公司,筹措巨额资金,接受严苛到近乎折磨的体能和心理测试,签订厚厚的免责协议……方哲像一个被执念驱动的机器,以惊人的效率完成了这一切。他变卖了部分股票,那是他和林晚为未来安家准备的。当他在文件上签下名字时,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如同心被撕裂的轻响。
一个月后,方哲登上了停泊在关岛附近海域的“深渊探索者号”科考船。巨大的船身随着太平洋的涌浪轻轻起伏。他站在甲板最前端,咸涩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炽烈得刺眼。然而,他的目光却穿透这虚假的晴朗,死死锁定在船后方那片低垂的天际线上。
那里,一片沉默的、铅灰色的云,如影随形,正以与科考船相同的速度,不紧不慢地飘动着。它悬在离海面很低的位置,像一片巨大的、不祥的灰色船帆,又像一个沉默的、送葬的队伍,紧紧跟随着这艘驶向地狱入口的航船。船上其他的科学家和探险队员偶尔会好奇地望向那片云,议论着这持续跟随的“奇特天气现象”。只有方哲知道,那不是天气。那是他的宿命,是晚晚无声的注视,是七百三十个日夜积累的、即将坠落的悲伤的重量。它跟着他,从城市到海岛,横跨了浩瀚的太平洋,一路追到了这世界的尽头。
“深渊探索者号”巨大的船体在幽暗的太平洋深处投下沉默的阴影。船尾,那片如影随形的铅灰色云层,此刻低垂得几乎要触碰到翻涌的墨蓝色海水。海天之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方哲穿着特制的抗压潜水服,站在狭窄的深潜器吊装平台上,感受着脚下钢铁传来的冰冷震动。这套价值连城的装备将他包裹得如同一个来自异星的访客,头盔面罩反射着甲板上惨白的探照灯光。
“方先生,最后确认一次。”深潜项目的总负责人,一个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的老海洋学家,将厚重的安全手册拍在旁边的控制台上,声音透过方哲头盔内置的通讯器传来,带着电流的沙沙声,“目标深度一万零九百米,‘挑战者深渊’边缘预定坐标。水压超过一千个大气压,温度接近冰点,绝对的黑暗。任何微小的泄漏或系统故障,意味着瞬间的……湮灭。现在退出,完全合理,也完全来得及。”老科学家的目光透过面罩,直视着方哲的眼睛,里面没有劝阻,只有对生命本身最沉重的告诫。
方哲的目光越过老人的肩头,投向船尾那片沉默的云。它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最终时刻的临近,内部正发生着缓慢而剧烈的翻涌,灰暗的色调变得更加浓稠、污浊,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巨大海绵,沉沉地压在海面上。云层深处,那道模糊的、属于林晚的轮廓,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一些。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潜水头盔,安静地“望”着他。
“我确认。”方哲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启动吧。”
老科学家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对着控制台打了个手势。巨大的机械臂发出低沉的轰鸣,开始缓缓移动。方哲被小心地送入那个球形钛合金耐压舱——名为“深渊信使”的载人深潜器。舱门在身后沉重地密封,发出金属咬合的铿锵声。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仪器低微的嗡鸣和自己放大了的心跳声。
“深渊信使,准备下潜。”驾驶员沉稳的声音在狭小的舱内响起。
“收到,母船。开始下潜。”驾驶员回应。
深潜器猛地一震,开始沿着引导索,向着下方无尽的黑暗深渊垂直坠落。观察窗外,光线迅速衰减。从碧蓝,到深蓝,再到墨蓝,最后只剩下深潜器自身灯光所及的那一小片惨白的光圈。光圈之外,是浓得化不开、仿佛拥有实质的永恒黑暗。压力表上的数字疯狂跳动。一百米…五百米…两千米…五千米…深潜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那是来自万米深渊的恐怖压力正在考验人类科技的极限。
方哲紧贴在冰冷的观察窗前,脸几乎要嵌进高强度玻璃里。外面早已不是他熟悉的海洋世界。五千米以下,生命的迹象变得稀罕而诡异。偶尔有奇形怪状、散发着惨淡荧光的深海生物被灯光惊扰,如同噩梦中的碎片,在光束边缘一闪而过,留下扭曲的影子,随即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不断增加的深度数字和仪器单调的嗡鸣在提醒他仍在坠落。
当深度显示突破一万米大关时,深潜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外面彻底陷入了绝对的、纯粹的黑暗。深潜器的强光灯像两柄孱弱的匕首,刺出的光束仅仅能照亮前方不足十米的范围。光束之外,那粘稠的黑暗仿佛拥有生命,贪婪地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任何窥探它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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