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浸湿云的心(2/2)
在这绝对干燥、氧气被严格除湿处理的深潜器内部?在这三千米下、连水分子都几乎被巨大压力凝固的深渊?
这完全违背了物理法则!
更诡异的是,那些凝结的水珠,在探照灯惨白的光线下,并没有反射出刺眼的冷光,反而……氤氲着一层极其微弱的、朦胧的暖黄色光晕?像冬日呵出的气息凝结在冰冷的窗上,带着生命独有的温度。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惊骇和某种无法理解的慰藉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我刚刚筑起的、名为“死亡陪伴”的冰冷堤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又被一种奇异的暖意包裹,剧烈地搏动着,几乎要冲破胸膛。
“队长……”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却不再是绝望的平静,而是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茫然,“面罩……我的氧气面罩……它在结水珠……”
“什么?!”队长显然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声音充满了极度的困惑和更深的恐惧,“面罩结水?苏晚!你是不是出现氮醉或者高压神经综合征了?!立刻启动应急程序!立刻撤离!氧气供应还能维持多久?!”
我置若罔闻。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舷窗上那层不断凝结、滑落、带着奇异暖黄光晕的水珠吸引。它们无声地流淌,像温暖的雨滴,落在我心底那片被绝望冰封了七年的荒原上。一个更疯狂、更不顾一切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我所有的思绪。
带他走。带他离开这片黑暗。带他回家。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遏制。它压倒了对结构崩塌的恐惧,压倒了队长撕心裂肺的警告,甚至压倒了那违背物理法则的“暖雨”带来的惊骇。
我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具骸骨胸前悬挂的黄铜怀表上。它像一个沉默的坐标,一个跨越生死的信物。
“林深……我们回家……”我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手指猛地推动操纵杆!深潜器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深渊漫步者”庞大的身躯在狭窄危险的货舱空间内笨拙却决绝地调整姿态,机械臂再次闪电般探出!这一次,目标无比明确——那枚悬挂在骸骨胸前的黄铜怀表!
“苏晚!不!住手!”队长绝望的嘶吼在通讯器里炸响,但已经太迟了。
机械臂的合金夹爪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猛地抓住了那枚怀表!冰冷的触感顺着传感器传来。
就在夹爪收紧,试图将怀表从锈蚀的金属链上拽离骸骨胸口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中炸响的断裂声,通过机械臂的传导清晰地传入舱内!
不是金属链断裂的声音。
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来自那具微微蜷缩的骸骨。在怀表被强行扯动的瞬间,那根承载着金属链的、早已被海水侵蚀得无比脆弱的肋骨,应声断裂了一小截!
一小片灰白色的、带着细小孔隙的骨片,随着断裂的力道,脱离了主骨,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打着旋儿,在探照灯的光柱中缓缓飘落,最终消失在下方厚厚的淤泥里,无影无踪。
我整个人僵住了。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机械臂还悬停在半空,夹爪死死攥着那枚刚刚被暴力扯下的黄铜怀表,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我的神经。
我做了什么?
我弄断了他的骨头。
七年前,威尼斯狂暴的洪水中,是我没能抓紧他的手,眼睁睁看着他被浊浪吞没。七年后,在这片永恒的黑暗深渊里,我找到了他仅存的遗骸,却为了带走一个象征,一个执念的寄托,亲手……弄断了他的一根肋骨。
一股比深海寒流更刺骨的冰冷瞬间贯穿了四肢百骸,巨大的恐惧和无法言喻的自我厌恶像冰冷的巨蟒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指尖的颤抖蔓延至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响。深潜器内那层温暖的“雨水”带来的奇异慰藉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轰隆——!”
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猛地从深潜器外部传来!整个“深渊漫步者”剧烈地摇晃、颠簸起来!固定舱内的仪器发出哐当哐当的撞击声!探照灯的光束疯狂地乱晃,切割着货舱内扭曲的阴影!
声呐屏幕上,那片代表我们所在区域的红色警报区如同滴入水中的鲜血,瞬间疯狂地扩散、弥漫!原本代表稳定结构的蓝色线条大片大片地变成刺目的红色!
“结构崩塌!苏晚!快撤!快撤啊!”队长撕心裂肺的吼叫穿透了金属的呻吟和警报的尖啸,“a区支撑梁完全失效!连锁反应开始了!快!动力全开!脱离沉船!快——!”
晚了。
透过剧烈晃动的舷窗,在疯狂扫动的探照灯光束下,我看到货舱顶部那片由巨大锈蚀钢板和断裂横梁组成的“天花板”,如同被无形巨手揉捏的劣质铁皮,正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扭曲、塌陷!大块大块覆盖着厚重沉积物的锈铁如同泥石流般剥落、砸下!支撑着这片区域的巨大金属立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然后在一阵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中,猛地向内侧弯折!
“砰!轰——!”
一块桌面大小的、边缘锋利如刀的锈蚀钢板,如同断头台的铡刀,裹挟着大量的淤泥和碎屑,狠狠地砸在深潜器前方的机械臂支架上!刺耳的金属撞击和碎裂声震耳欲聋!整个深潜器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后猛地一挫,如同被巨浪拍翻的小船!
“警告!左前机械臂损毁!耐压壳体前部传感器失效!外部压力异常波动!”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急促地报出一连串警报。
深潜器内部瞬间被闪烁的红色警报灯彻底淹没!刺耳的蜂鸣声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仪表盘上,代表外部水压的数值如同失控的野马,疯狂地向上跳动!船体在巨大的水压和崩塌物的挤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捏成一团废铁!
失控的警报红光疯狂旋转,将狭小的球形舱内染成一片血色地狱。每一次剧烈的颠簸和撞击,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五脏六腑上。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内衬,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皮革里。
“苏晚!坚持住!尝试动力输出!摆脱纠缠!”队长嘶吼的声音混杂在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和电子警报中,几乎被淹没。
动力!对,动力!求生的本能短暂地压倒了那灭顶的恐惧和悔恨。我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不知是咬破了嘴唇,还是恐惧带来的幻觉),用尽全力将动力操纵杆推到底!
引擎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咆哮,尾部推进器喷出强劲的水流。深潜器庞大的身躯在崩塌的废墟和巨大的水压下剧烈地挣扎、颤抖,如同陷入蛛网的巨虫。前方视野完全被剥落塌陷的锈铁板和浑浊翻滚的淤泥遮蔽,只有探照灯的光束在混沌中徒劳地切割出几道惨白的光路。
“嘎吱——轰!”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深潜器猛地向右侧倾斜!舷窗外,一根巨大的、锈蚀的金属横梁如同倒塌的巨柱,擦着深潜器的耐压壳体狠狠砸落,带起的强大水流卷起浓密的淤泥,瞬间将舷窗完全糊死!
“右舷推进器受损!动力输出下降百分之四十!船体姿态失控!”电子音冰冷地宣判。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漫过脚踝,迅速向上攀升。深潜器如同陷入流沙,每一次挣扎都让下陷更深。外部水压的读数已经逼近了耐压壳体的理论极限,红色的数字疯狂闪烁,像死神的倒计时。
“队长……我……”我的声音被剧烈的颠簸震得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动不了……”
“坚持!苏晚!坚持住!我们启动紧急上浮程序!你准备承受冲击!”队长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紧接着,通讯器里传来他急促指挥其他队员操作的声音。
紧急上浮?在这结构崩塌的核心?巨大的g力拉扯和瞬间的压力变化……深潜器能承受吗?我的身体能承受吗?但此刻,这已是唯一的生路。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外面翻滚的死亡景象,不去想那具被崩塌物瞬间掩埋的骸骨,不去想那根被我亲手扯断的肋骨……以及此刻正冰冷地躺在机械臂损毁夹爪中的那枚黄铜怀表。
“准备好了。”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答。
“三!二!一!释放!”队长怒吼。
“嘭!轰——!”
深潜器底部传来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并非真正的爆炸,而是紧急上浮装置启动——数个高压气瓶瞬间释放出巨量的压缩气体,在深潜器底部形成强大的浮力气囊!整个“深渊漫步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海底淤泥中狠狠向上抛起!
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加速度瞬间将我死死地压进座椅!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脚底,眼前瞬间被一片黑红交错的星点覆盖!耳膜像是被针狠狠刺穿,剧痛伴随着尖锐的嗡鸣!骨骼在巨大的g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胸腔被挤压得无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在撞击铁砧!
深潜器在巨大的推力下,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鱼雷,以近乎垂直的角度,疯狂地向上冲去!剧烈地旋转、翻滚!外面是轰隆隆不绝于耳的崩塌声,那是“信天翁号”残骸在它身后彻底崩溃瓦解的挽歌。无数锈蚀的钢板、断裂的船骨、堆积的淤泥被抛在后面,又被狂暴的水流搅动,形成一片毁灭的混沌。
我死死咬住牙关,抵抗着那几乎要将意识撕碎的加速度和眩晕感。视野完全模糊,只有仪器面板上疯狂闪烁的红色警报灯和急速跳动的深度计读数,在旋转和黑暗中留下残影。三千一百米……两千八百米……两千五百米……深度数值在狂跌,但速度太快了!快得超出了安全上浮的极限!
“减速!苏晚!尝试控制姿态!过快减压!”队长惊骇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充满了绝望。
减压病……潜水员的噩梦。上升速度过快,溶解在血液和组织中的氮气会迅速析出,形成致命的气泡……轻则剧痛瘫痪,重则当场死亡。
但我根本无法控制!深潜器在巨大的初始推力和自身惯性下,完全失控了!它在疯狂地旋转、跳跃,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完全失控的炮弹!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蜷缩在座椅上,对抗着那要将身体撕裂的离心力和越来越强烈的、如同无数钢针在骨髓里攒刺的剧痛!关节、肌肉、骨骼深处……尖锐的痛感开始蔓延。
意识在巨大的痛苦和旋转的黑暗中逐渐模糊、沉沦。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边的警报声、队长的呼喊声、船体金属的呻吟声……都变得遥远而飘渺。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一种奇异的触感再次降临。
脸颊上。
冰凉。湿润。
如同之前一样。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一滴。两滴……越来越多。细密的、带着暖意的“雨滴”,无声地落在我的额头、脸颊、脖颈,甚至透过厚厚的保暖服,落在手臂的皮肤上。
它们像带着魔力的甘霖,所到之处,那深入骨髓的、因急速减压和巨大压力变化带来的撕裂般剧痛,竟然……奇迹般地、迅速地消退了!
关节深处钢针攒刺的感觉消失了,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减轻了,连那几乎要爆炸的头痛和眩晕感也如潮水般退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松弛感,如同温柔的潮汐,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原本被巨大加速度死死压在座椅上的沉重感,也仿佛被这无形的“暖雨”托起、化解。
这违背一切科学认知的“雨”,它又来了。在这急速上浮、濒临死亡的混乱中,它再次包裹了我,像一层温暖的、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物理伤害,抚平了身体内部的创伤。
我艰难地睁开被冷汗和泪水模糊的眼睛。深潜器仍在失控地旋转、上冲,但舱内那层覆盖在舷窗和仪器面板上的水珠,此刻正散发出比之前更加明亮、更加温暖的淡金色光晕。它们沿着弧形的内壁缓缓流淌,汇聚,滴落。整个狭小的球形舱内,弥漫着一种奇异而圣洁的、如同晨曦初露般的微光。
这光……这暖意……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固定在控制台边缘的那个小相框。林深在威尼斯阳光下灿烂的笑容,在这片温暖的金色微光中,似乎也变得格外生动、柔和。他的眼睛,仿佛正穿过七年的时光和冰冷的深海,温柔地注视着我。
紧接着,那消失的哼唱声,又回来了。
不再是断断续续、缥缈难寻。它变得清晰、稳定、温暖。依旧是那首不成调、带着水汽般潮湿感的歌谣。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雨水的清新,直接流淌进我的心底,驱散了最后一丝恐惧和冰冷。
“……唔……嗯……”
哼唱声温柔地萦绕着,如同无形的拥抱。
是他。一定是他。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和悲伤的咸涩,而是一种被巨大暖流冲刷后的、无法言喻的酸胀和安宁。我伸出手,颤抖地、轻轻地,覆上控制台边缘那个小小的相框。冰冷的玻璃下,是他永恒的笑容。
“林深……”我无声地翕动着嘴唇,任由温暖的泪水滑落,与脸上那些同样带着暖意的“雨滴”混合在一起。
深潜器外,是狂暴的上浮和毁灭性的崩塌。深潜器内,却是一片被温暖哼唱和奇异“暖雨”笼罩的、近乎神迹般的宁静港湾。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意识从未有过的清明。巨大的痛苦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浸泡在温泉般的温暖和彻底的平静之中。仿佛所有的重负、七年的追寻、刚刚经历的生死一瞬,都被这无声的雨和温柔的哼唱洗涤、抚平。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失控的翻滚和狂暴的加速度感终于开始减弱。深潜器似乎冲出了崩塌最剧烈的核心区域,上升的姿态虽然依旧不稳,但那种毁灭性的旋转终于减缓了。深度计上的数字已经跳到了八百米……七百米……六百米……
外部水压在稳步下降,深潜器耐压壳体的呻吟声也渐渐平息。刺耳的警报声大部分都停止了闪烁,只剩下几个黄色的警示灯还在工作。
“苏晚!苏晚!报告状态!收到请回答!”队长沙哑而焦急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舱内循环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雨后般的清新气息。脸上的“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只留下皮肤上微凉的湿意和一种被温柔抚慰过的松弛感。那温暖的哼唱声也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袅袅的回音萦绕在心底。
“队长……”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带着一种经历过大劫后的疲惫,却又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我……没事。深度六百米,正在稳定上浮。船体……有损伤,但主体结构似乎完整。”
通讯器那头陷入了短暂的、难以置信的沉默。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哽咽的嘈杂声。
“感谢上帝!感谢老天爷!你活着!你真的还活着!”队长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坚持住!救援小组已经就位!我们马上接应你!”
“收到。”我轻轻应道,目光缓缓移开相框,落在了损毁的机械臂末端。那枚黄铜怀表,在刚才剧烈的翻滚撞击中,竟然奇迹般地没有被甩脱,依旧被变形的合金夹爪死死地攥着。铜绿覆盖的表面,在舱内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幽暗而恒久的光泽。林深 & 苏晚。那两个名字,历经深海百年,依旧清晰。
“深渊漫步者”最终在救援船的引导和拖曳下,缓缓浮出了北大西洋冰冷的海面。厚重的灰色云层低垂,但雨已经停了。甲板上的灯光刺眼,混杂着海风的咸腥和柴油的味道。当沉重的舱盖被救援人员从外面旋开,冰冷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时,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刺目的光线和喧闹的人声瞬间涌来,与深潜器内那永恒的寂静和最后的温暖宁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我几乎是被人半扶半抱地拖出狭窄的球形舱。双腿踏在坚实摇晃的甲板上时,竟有些虚软的不真实感。身上厚重的潜水服被迅速剥开,救援人员快速检查着我的生命体征,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情况。
“奇迹!简直是奇迹!”
“三千米下结构崩塌中心冲出来……苏晚,你创造了历史!”
“减压病症状呢?快!高压氧舱准备!”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忙碌的身影和肩膀,急切地搜寻着。直到看到队长那张同样疲惫不堪、却写满巨大庆幸和难以置信的脸。他分开人群,大步走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上下打量着,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和一句沙哑的:“回来就好。”
“队长,”我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很清晰。我抬起手——那只在深潜器里一直紧握着某样东西的手——掌心摊开。那枚覆盖着铜绿、刻着名字的黄铜怀表,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带着深海的冰凉,也仿佛带着一丝残留的暖意。“我找到了。这个。”
队长的目光落在怀表上,瞳孔猛地一缩。他脸上的庆幸瞬间凝固,被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沉重和最终释然的复杂情绪取代。他当然认得出来。他看过太多次那张在威尼斯刻字的照片。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却最终定格在我的眼睛深处。那里,没有了出发前的偏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只剩下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仿佛要将某种力量传递给我。“先去处理检查。好好休息。其他的……以后再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被簇拥着走向船上的医疗室。高压氧舱像一个巨大的银色蚕茧,准备吞噬我,进行漫长而必要的治疗,以清除体内可能残留的氮气。在被推进那个充满纯氧的狭小空间之前,我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片墨蓝色的、吞噬了“信天翁号”和林深遗骸的北大西洋。海面在暮色下起伏,像一块巨大的、深色的绸缎,掩盖着所有深埋的秘密和永恒的悲伤。
舱门在眼前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纯氧流动的嘶嘶声在耳边响起。我闭上眼,背靠着冰冷的舱壁,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黄铜怀表。铜绿摩擦着掌心,带来粗糙而真实的触感。
林深,我们上来了。我……把你的一部分,带回来了。
可是,心呢?
那个在威尼斯洪水里浸湿了云、随着风飘散而去、又坠入海底的心,真的还能完整地回来吗?那些抹不掉的旧回忆,在摸到怀表、听到哼唱、感受到“暖雨”的瞬间,非但没有被抹掉,反而带着更加锐利的痛楚和更加清晰的细节,汹涌地淹没了回来。
高压氧舱的纯氧带着一种奇异的洁净感,却无法洗涤心底那片被咸涩海水和苦涩泪水浸泡过的荒原。身体在安全的环境里放松下来,但精神深处,那场发生在三千米下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席卷。骸骨空洞的眼窝,断裂肋骨的轻响,崩塌的巨响,以及那违背常理的、带着救赎般温暖的“雨”和哼唱……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疯狂闪回、冲撞。
我疲惫地蜷缩在座椅上,额头抵着冰冷的舱壁。攥着怀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泪水无声地涌出,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深蓝色的工作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没有啜泣,只有无声的、汹涌的泪流。七年的压抑,七年的寻找,七年的绝望和那一瞬间狂喜后的巨大失落与永久的创伤,如同被高压氧舱的纯氧点燃,化作滚烫的液体,决堤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找到?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为什么不让他永远留在那片寂静里?为什么要让我亲手……
自责、悲伤、巨大的空洞感,还有那一丝被“暖雨”和哼唱强行注入的、无法解释的慰藉,如同纠缠的藤蔓,将心脏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唔……嗯……”
那个熟悉的、带着潮湿水汽感的哼唱旋律,毫无征兆地,又一次极其轻微地、仿佛直接响起在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
我猛地一震,倏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脸上。氧舱内只有氧气流动的嘶嘶声和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绝对的安静。
是幻觉吗?是高压环境下的神经异常?还是……那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执念,真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回响?
我茫然地环顾着这个银白色的、绝对密闭的空间。没有水珠凝结。没有温暖的雨滴。只有纯氧的洁净气息。
可那哼唱声,却如同最细微的电流,真实地拂过心弦,带来一阵短暂而尖锐的悸动。
我低下头,摊开掌心。黄铜怀表静静地躺在那里,刻痕里的铜绿在氧舱柔和的灯光下,仿佛蕴藏着深渊所有的秘密和无法言说的温柔。指尖轻轻拂过那两个并排的名字,冰冷的金属下,似乎……真的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深海暖流般的微温。
这微温,是深渊的怜悯,还是他跨越生死最后的告别?是慰藉的种子,还是另一场无尽轮回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