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坠入海底的旧时光(2/2)

一离开码头相对平静的水域,大海立刻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十几米高的巨浪如同移动的黑色山脉,连绵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追汐号”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树叶,被抛上令人窒息的浪峰,又在下一秒被狠狠摔进深不见底的浪谷。冰冷腥咸的海水如同重锤,一次次猛烈地拍击在驾驶舱的强化玻璃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船体在巨力的撕扯下,发出吱吱嘎嘎的痛苦呻吟,仿佛随时会解体。

我死死抓住剧烈晃动的舵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被巨大的惯性反复抛甩,安全带深深勒进肩膀和腰腹。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浪头砸下,都感觉肺部被狠狠挤压,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依靠强大的意志力,死死盯着前方混沌一片的海面,根据gps导航的指引,在狂暴的怒海中艰难地修正着航向,朝着那个深藏于地狱之口的坐标,一寸寸地逼近。

时间在风浪的咆哮和身体的极致折磨中变得模糊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船载导航系统发出短促的提示音。目标坐标——到了!

我猛地扑向固定在驾驶台一侧的“海眼”系统便携终端。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僵硬得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成功开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顾不上剧烈的颠簸和几乎要散架的身体,我飞快地输入那个刻在脑海里的坐标,启动主动声呐扫描!

嗡……低沉的声波发射音响起。屏幕上,代表声呐脉冲的扇形光束,以船体为中心,朝着下方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扫描下去。

等待结果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耳中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风浪的狂啸。

扫描结束。屏幕上的声呐图像开始刷新。依旧是那令人绝望的、代表深海的浓重蓝色,以及下方那吞噬一切的、v字形的黑色深渊裂口。

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冰冷的海水和岩石,没有任何异常热源!那个针尖大小的红点,消失了!如同从未存在过!

巨大的失望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胸口。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难道……是仪器故障?是错觉?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来自深渊的残酷玩笑?支撑着身体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我无力地靠在剧烈摇晃的驾驶座上,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绝望的阴云即将彻底吞噬意识的刹那——

“嘀……嘀嘀……嘀……”

船载通讯频道里,突然传出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子音!

那声音……不是噪音!它带着一种……诡异的规律性!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猛地扑到通讯控制台前,手指颤抖着调大接收增益,将杂波过滤开到最大!

声音变得清晰了!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短促,停顿,再短促,再长停顿……这节奏……这该死的、刻骨铭心的节奏!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简单重复的、来自地狱深处的敲击声,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循环!

那是……那是……我们恋爱时发明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摩斯电码!

它代表的意思,简单到只有三个字,却像一道撕裂灵魂的闪电,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理智和防御:

**“等……我……”**

紧接着,又是一组新的敲击:

“嘀嘀……嘀……嘀嘀嘀……嘀……”

**“别……怕……”**

周屿!真的是他!他还活着!就在这下面!在这片连神明都遗弃的深渊地狱里!

巨大的狂喜和无法言喻的恐惧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体内猛烈地冲撞!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猛地抹去泪水,死死盯着声呐屏幕下方那无尽的黑暗,仿佛要穿透万米深的海水,看到那个在永恒黑暗中挣扎了七年的身影。

“周屿!我来了!坚持住!”我对着通讯器嘶声力竭地大喊,声音被风浪撕扯得破碎不堪,明知他不可能听见。手指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扑向船舵!目标只有一个——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声源信号最强的位置!

“追汐号”的引擎发出近乎崩溃的咆哮,船头劈开滔天巨浪,不顾一切地冲向信号源指示的点位。那片海域,风浪似乎更加狂暴,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天空低垂得仿佛要压到海面,墨黑的云层中,隐约可见台风“海神”那巨大而恐怖的螺旋云带边缘,正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缓缓逼近!

终于,船载定位系统显示,抵达信号源正上方!

就是这里!

没有丝毫犹豫!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剧烈摇晃的驾驶舱,扑向固定在甲板上的深潜装备袋。狂风暴雨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几乎无法站稳。手指冻得僵硬麻木,却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拉开防水拉链,拖出沉重的橘红色深潜抗压服。

冰冷、沉重的抗压服像一副铠甲,艰难地套上湿透的身体。关节活动处发出滞涩的摩擦声。压缩空气瓶背上的瞬间,沉重的压力让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猛地一沉。检查面罩密封,调节器咬在口中,冰冷的橡胶味带着死亡的寒意。最后,戴上头灯,按下开关,一束微弱的光刺破眼前的雨幕。

攀着剧烈摇晃的船舷,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疯狂的世界。台风狰狞的边缘在天际翻滚,巨浪如同移动的山峦。“追汐号”在浪涛中发出濒死的呻吟。然后,深吸一口气,带着那块冰冷跳动的潜水表和心中那个燃烧的名字,纵身一跃!

冰冷!刺骨!瞬间包裹全身!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疯狂挤压而来,仿佛要将身体碾碎。耳膜剧痛,眼前是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墨绿,迅速转为深不可测的漆黑。唯有头灯射出的那束光柱,在浑浊冰冷的海水中,划开一道微弱而孤独的通道,笔直地刺向下方的永恒黑暗。

身体在巨大的负浮力作用下,像一颗沉重的石头,朝着那吞噬一切的深渊,飞速坠落。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恐怖的压力下失去了意义。唯一的感知是那不断增大的、令人窒息的挤压感,仿佛被塞进万吨水压机的模具。抗压服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深潜电脑屏幕上,深度数值疯狂跳动:1000米……2000米……5000米……

意识在极致的冰冷和压力下开始模糊、飘散。眼前开始出现纷乱的光斑和扭曲的幻象。七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清晨,周屿站在船舷边,回头对我露出的那个温暖而坚定的笑容……那块重新跳动的潜水表……声呐屏幕上针尖般移动的红点……通讯器里那微弱却清晰的敲击:“等我……别怕……”

这些碎片在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疯狂旋转、交织。

不知下坠了多久。深潜电脑的屏幕,那幽绿的数字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目:**米**。这里的水压,超过一千一百个标准大气压!足以将坦克压成铁饼!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下方那永恒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里,似乎……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寻常的光?

不是幻觉!我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头灯的光柱竭力向下探照。

那点微光……在放大!在靠近!

一个模糊的、巨大的、非自然的轮廓,在头灯光晕的边缘,渐渐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深潜器的残骸?!

它歪斜地卡在陡峭海沟岩壁的一道巨大裂隙之中,外壳布满恐怖的凹陷和撕裂的创口,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蹂躏过。船体上,曾经鲜艳的科考标志早已被厚厚的深海沉积物覆盖,只留下斑驳的痕迹。然而,就在那扭曲变形的船体中部,一个本该是观察窗的位置,却透出一点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般的……橘黄色光芒!

光芒!在这连星光都绝迹的万米深渊,竟然有光!

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血液却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巨大的、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希望和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是他!一定是他!

身体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疯狂地划水,调整姿态,对抗着恐怖的下坠惯性,朝着那残骸、朝着那微弱光芒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冲去!

越来越近!那残骸在头灯光束下越来越清晰。巨大的创口,扭曲的金属,厚厚的白色深海“雪”(沉积物)。那点橘黄色的光,是从一个相对完好的球形观察舱的舷窗里透出来的!

终于,我像一颗失控的炮弹,重重地撞在了残骸冰冷、布满附着物的外壳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顾不上疼痛,双手死死抓住舱体外一处凸起的金属支架,稳住身体。脸,几乎贴在了那布满厚厚沉积物、模糊不清的球形观察窗上。

里面……有人!

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舷窗,蜷缩在观察舱中央一张固定在舱壁的金属座椅上。他穿着同样厚重的橘红色深潜抗压服,但颜色早已黯淡斑驳,如同凝固的血迹。头发很长,灰白而杂乱,如同水草般披散在肩头。身体微微佝偻着,肩膀在极其微弱地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是他!那个背影!哪怕被抗压服包裹,哪怕隔了七年地狱般的时光,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我也认得出来!是周屿!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失声,泪水汹涌而出,混合在冰冷的海水里。我发疯似的用带着厚厚手套的拳头,用力捶打着厚重的舷窗!

“周屿!周屿!是我!沈汐!”无声的呐喊在心底嘶吼,气泡从调节器里疯狂涌出。

舷窗内,那个蜷缩的身影,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惊扰,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动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一张脸,出现在模糊的舷窗后面。

那……是周屿的脸,却又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青白,布满了深海环境特有的怪异褶皱和斑点,如同风化的古老岩石。眼窝深陷得可怕,眼珠浑浊不堪,几乎失去了焦距,茫然地透过厚厚的舷窗玻璃,看向外面黑暗的深渊。

然而,就在那双浑浊的、几乎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睛,接触到舷窗外我的身影时——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又真实存在的……光芒,如同划破永夜的第一缕晨曦,极其艰难地从那深潭般的瞳孔最深处……挣扎着、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那光芒里,混杂着无边无际的茫然、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有……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足以点燃整个冰冷深渊的……狂喜!

他的嘴唇,在那张苍老得如同树皮般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嚅动着。没有声音,只有口型。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口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沈……汐……”

隔着万米深海的冰冷舷窗,隔着七年的绝望与黑暗,我们的目光,终于……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