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心雨坠深海(2/2)

当那微弱的绿线,终于极其艰难地、颤颤巍巍地爬升到大约屏幕三分之一的高度时,它停了下来,不再上升,只是维持着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亮度。

就在绿线停住的瞬间——

“嗡……”

那部老旧的手机,在寂静中,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上,那幽绿色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极其不稳定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极其微弱地亮起——是来电显示!屏幕上赫然跳动着两个字:“雨棠”!

林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几乎是扑上去,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接听键!

“……阿霁?” 沈雨棠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传来,依旧是那种跨越了遥远距离的缥缈感,带着明显的虚弱,但比上一次清晰了一些,那熟悉的温柔语调几乎让林霁再次落泪。

“雨棠!我在!我在听!” 林霁急切地回应,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你感觉怎么样?刚才……刚才怎么回事?” 他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那道停在三分之一的、微弱摇曳的绿线,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 听筒里沉默了一两秒,只有微弱的电流声。沈雨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强装轻松的疲惫,却难掩深处的虚弱,“……没……没什么……就是……刚才……好像……能量不太够……” 她避重就轻,似乎不想深谈,“阿霁……你在哪里?家里吗?听起来……好安静……”

“我在家!雨棠,我在家!” 林霁连忙回答,目光依旧紧锁着那条绿线。它随着雨棠的说话,似乎又极其微弱地向下缩短了一点点!这个发现让他如坠冰窟!“你告诉我,那绿线……是不是……是不是代表你……” 他不敢说出那个词。

“……嗯……” 沈雨棠轻轻应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深深的哀伤,“好像是……一种……维持联系的能量……每次说话……都会……消耗……”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调整气息,“所以……阿霁……别问太多……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就好……”

“好!好!我不问!你说!我听着!” 林霁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揪紧了。他明白了。那绿色的刻度,就是雨棠残存灵魂的倒计时。每一次通话,都在加速她的消散!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几乎将他撕裂,他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哽咽声泄露出来。

沈雨棠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痛苦,她的声音努力放得更轻柔:“……傻瓜……别难过……能再听到你……我已经……很开心了……比在那个……黑漆漆的……地方……好多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满足的叹息,却又透出无边的孤寂,“这里……好冷……好安静……什么都没有……”

“雨棠……” 林霁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无声地滑落。他多想告诉她,他有多想她,多后悔当初的一切。但他不敢。他怕消耗那宝贵的“能量”。他只能贪婪地听着她的声音,感受着她微弱的存在。

“……阿霁……” 沈雨棠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犹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能跟我说说……外面吗?随便……什么都好……下雨了吗?……还是……天晴了?……我……我好想……看看……”

林霁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依旧是连绵不绝的雨幕,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温柔:

“下雨了,雨棠。” 他轻声说,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外面湿漉漉的世界,“很大很大的雨,从下午一直下到现在,没有停过。雨水打在窗户上,连成一条条线,像挂满了水晶珠帘。路灯的光晕在雨里化开,黄澄澄的,一团一团的,把湿漉漉的马路照得像流淌的蜂蜜……” 他描述着,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仿佛要将眼前的世界,通过声音传递给她。

“……蜂蜜……” 听筒里传来沈雨棠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叹息,仿佛在想象那温暖的景象,“真好……阿霁……你……还是那么会……讲故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但林霁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气息似乎更微弱了,语速也更慢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手机屏幕。心头猛地一沉!那道代表着她残存能量的幽绿色竖线,在刚才他描述的过程中,已经无声无息地下降了一大截!此刻,它那微弱的光芒,仅仅停留在屏幕下方不足五分之一的高度,而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下消退!那消退的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

“雨棠!” 林霁失声惊呼,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你……”

“嘘……” 沈雨棠的声音立刻响起,比刚才更加飘忽,更加微弱,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却又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别……别说话……阿霁……就这样……陪着我……一会儿……就好……”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力气,“……我好困……好累……但……不想睡……怕……睡着了……就……就听不到……你了……”

“好!我不说话!我陪着你!我就在这儿!” 林霁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他紧紧地将手机贴在耳朵上,仿佛这样就能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冰冷的灵魂。他屏住呼吸,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倾听听筒里那微弱得几乎要被电流杂音淹没的呼吸声。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听筒里那微弱的、几乎难以分辨的、时断时续的电流滋滋声。林霁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剧烈的疼痛。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道代表着沈雨棠最后存在的绿线。它还在消退!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残酷地,一点一点地缩短!那幽绿的光芒越来越黯淡,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每一秒的流逝,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毫米绿线的消失,都像是在林霁的心口剜去一块肉。

就在那绿线微弱得只剩下屏幕底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绿色小点,光芒摇曳不定,即将彻底熄灭的临界点——

“阿霁……” 沈雨棠的声音,极其突兀地、极其微弱地再次响起。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林霁的灵魂深处。它不再是之前的缥缈虚弱,反而透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晰,以及一种……深埋已久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和决绝。

林霁浑身一震!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雨棠!我在!”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 听筒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沉重得让人心碎的叹息。那叹息声里,仿佛承载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痛苦和遗憾。

“……对不起……” 沈雨棠的声音幽幽传来,清晰得可怕,却又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那年……分手……不是……不爱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剜在林霁的心上。

“我知道!雨棠!我知道!别说了!求你!” 林霁对着手机疯狂地嘶喊,泪水决堤般涌出。他不要听!他不要她消耗这最后的力量!他只想她“存在”着!哪怕只是沉默!

然而,沈雨棠的声音却固执地继续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交代遗言般的平静和悲伤,清晰地穿透听筒:

“……你拿到……mit录取书……那晚……”

林霁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晚!那个被他反复咀嚼、在悔恨中度过无数遍的夜晚!他兴高采烈地拿着那张象征着未来的录取通知书,跑去找她分享喜悦,看到的却是她异常冰冷甚至带着愤怒的拒绝!她说她不爱他了,她要分手,让他滚!那绝情的话语,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所有的希望和骄傲!

“……我……咳……” 沈雨棠的声音猛地顿住,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极其痛苦的短促咳嗽!那咳嗽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的液体阻塞感。

“……咳咳……咳……” 咳嗽声剧烈起来,撕心裂肺!听筒里传来一种奇怪的、仿佛纸张被揉搓、被液体浸透的窸窣声!她的声音被剧烈的咳嗽彻底打断,痛苦地喘息着。

“雨棠!雨棠你怎么了?!” 林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冰凉。

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虚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喘息。沈雨棠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清晰,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命:

“……血……阿霁……我咳出的……血……染红了……那张……检查单……”

轰隆——!

林霁的脑子像是被一道狂暴的闪电劈开了!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检查单?血?染红?

所有的碎片——她突然的消瘦、苍白的脸色、越来越频繁的咳嗽、还有那晚她眼中极力隐藏却依旧被他捕捉到的一丝绝望和痛苦……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句微弱的话语,残忍地、无比清晰地串联起来!

她不是不爱了!她不是绝情!她是在推开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推开他!因为她……她查出了……血癌晚期!

在那个他人生中最光明的夜晚,在她接到那张冰冷的死亡宣判书的时刻,在她咳出的鲜血染红了那张薄纸的时刻……她却要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绝望,用最冰冷的话语,亲手斩断他们之间的一切,把他推向那个充满希望的、遥远的未来!

为了不拖累他!为了不让他放弃mit!为了让他毫无牵挂地……活下去!

巨大的真相像一颗炸弹在林霁的胸腔里引爆!将他炸得粉身碎骨!悔恨、痛苦、自责、无边的爱意和无法挽回的绝望……无数种极端的情感瞬间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悲鸣!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彻底撕裂的叶子!

“不……雨棠……不……”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哀嚎,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阿霁……” 沈雨棠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奇异的平静和解脱,还有一丝……不舍的温柔,“……要……好好……活……”

最后那个“活”字,轻得如同叹息的尾音,尚未完全落下——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烛火被吹灭的声音,从听筒里清晰地传来。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绝对的、永恒的寂静。

再也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电流的滋滋声,没有微弱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了。

林霁猛地看向手机屏幕。

那道代表着沈雨棠最后存在的、微弱摇曳的幽绿色竖线,就在那声轻微的“嗤”响之后,彻底地、完全地消失了。

屏幕,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漆黑。

手机,彻底地、永远地,熄灭了。

窗外,酝酿了一整夜的、更加狂暴的暴雨,终于在这一刻,如同天河倒灌般倾泻而下!巨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窗户玻璃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场诀别恸哭。

冰冷的雨水,如同瀑布般从厚重的云层倾泻而下,疯狂地冲刷着墓园里的一切。灰白色的墓碑被洗刷得更加冰冷、更加肃穆,在浓重的雨幕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排排凝固的叹息。

林霁浑身湿透,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静静地伫立在沈雨棠的墓前。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没有抬手去擦。他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雨帘,死死地、贪婪地胶着在墓碑上那张小小的瓷质照片上。

照片里的沈雨棠,笑容温柔,眉眼弯弯,仿佛初夏的阳光永远凝固在了她的脸上。雨水冲刷着照片光滑的表面,蜿蜒流下,如同无声的泪痕。

他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掌心,安静地躺着那部深灰色的老旧手机。它冰冷、沉寂,屏幕一片死黑,外壳上沾染的暗褐色血污和泥点,在暴雨的冲刷下,正一点点地变淡、晕开,最终被彻底洗去,露出塑料原本的、有些磨损的灰色。它看起来更加破旧、更加平凡,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

但林霁知道,那不是梦。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老人交付它时的冰冷触感和那份沉重的托付。耳边,沈雨棠最后那微弱而清晰的话语——“血……染红了……那张检查单……”——依旧如同惊雷,在他灵魂深处反复炸响,带来灭顶的痛苦和悔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单膝跪在了冰冷的、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地面上。湿冷的泥土立刻浸透了他的裤管,刺骨的寒意直钻骨髓,但他毫无知觉。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墓碑上那张永恒微笑的脸。

“雨棠……” 他低声唤道,声音嘶哑干涩,被巨大的雨声瞬间吞没。

他伸出左手,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上那张小小的照片。冰冷的瓷面,光滑而坚硬,隔绝了所有温度。雨水不断地冲刷着他的手指和照片,仿佛要洗去这最后一丝徒劳的触碰。

“对不起……” 他喃喃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碾碎的心脏里挤出来的血沫,“是我……太笨了……是我……没有……早点……” 巨大的哽咽堵住了喉咙,让他无法继续说下去。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沉默。只有震耳欲聋的雨声。

良久,林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泥土腥味和雨水冰冷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右手掌心那部沉寂的手机上。

该放下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的温柔,将那只冰冷的、失去所有意义的手机,轻轻地、轻轻地,放进了墓碑前方那个小小的、用来摆放鲜花或祭品的凹陷处。冰冷的石头硌着手机的塑料外壳。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倾盆的雨水肆意冲刷着,像一个被遗弃的祭品,又像一个沉默的句点。

手机被放下的那一刻,林霁感到一种巨大的、仿佛灵魂被抽离般的空虚和剧痛。他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久久没有起身。雨水无情地鞭打着他,寒意深入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当林霁终于耗尽所有力气,支撑着冰冷的墓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墓碑上那张照片。

雨棠的笑容依旧温柔。只是,在那永恒的笑意里,林霁似乎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被深深掩藏起来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和疲惫。那是她独自一人,背负着绝望的真相,走向生命终点时,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印记。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回头。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水里,沉重无比。雨水模糊了前路,但他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墓园的出口方向走去。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每一步都像是在挣脱无形的泥沼。

就在他快要走出这片沉默的石碑丛林时——

“喀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突兀地在他脚下响起。

林霁的脚步猛地顿住。他低下头。

浑浊的泥水里,躺着一个小小的、圆形的金属片。边缘磨损得有些圆润,沾满了泥浆,但依旧能辨认出那熟悉的金属色泽和轮廓——是他的镜头盖!那个他一直贴身带着的、沈雨棠留下的镜头盖!不知何时,从他湿透的口袋里滑落了出来。

他弯腰,将它从泥水里捡起。冰冷的金属贴在掌心,带着雨水的湿滑。他用冻得麻木的手指,用力抹去上面的污泥。镜头盖小小的、圆圆的镜面反射着灰暗的天光,映出他自己狼狈不堪、布满水痕的脸。

他握着它,站在原地。雨声依旧喧嚣,世界一片混沌。然而,就在这片混沌的尽头,在那厚重得仿佛永远不会散开的铅灰色云层背后——

一缕极其微弱、极其稀薄的金色阳光,如同利剑般,艰难地刺穿了浓密的雨幕和云层,短暂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投射在远处湿漉漉的树梢上。

那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阴霾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霁怔怔地望着那缕转瞬即逝的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另一只一直空着的手。那只手,曾经紧紧攥着那部连接生死的手机,此刻空空如也。

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虚握的动作,仿佛手中还托着他那台视若生命的相机。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痉挛。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墓碑、连绵的雨幕,投向那遥远的天际,那束光刺破云层的地方。

他仿佛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带着雨棠独有的温柔和鼓励,穿越时空,轻轻响起:“阿霁,好好活。”

雨,依旧在下。冲刷着墓碑,冲刷着泥土,也冲刷着他脸上冰冷的泪痕和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