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心浸湿了云(2/2)

就在那舷窗外的幽暗水域中,在光束的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物体,正随着水流轻轻飘荡。

那是一个盒子。

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硬纸盒。盒子的表面原本应该是鲜艳的红色或粉色,此刻早已被海水漂白、侵蚀得发黄发灰,边缘也破损卷曲。然而,盒盖上一个模糊却依然能辨认的烫金图案,像一道闪电,再次狠狠劈中了林云!

那是一个简笔画的心形图案,环绕着一圈小小的玫瑰花纹样!和她婚礼上派发给每一位宾客的喜糖盒一模一样!

林云的身体再次僵住,呼吸瞬间停滞。她死死盯着那个在幽暗海水中飘荡的小盒子,像被施了定身咒。

陈墨毫不犹豫。他松开林云的手臂,灵巧地摆动脚蹼,像一尾鱼,迅速而精准地游向那个舷窗。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被海水泡得发胀、脆弱不堪的小纸盒,从那片幽暗和漂浮的碎屑中捞了出来。

他游回林云身边,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拿着手电。光束聚焦在那个小小的、饱经沧桑的盒子上。在强光的照射下,盒子上那个褪色的心形和玫瑰花纹路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眼。

陈墨示意林云拿着手电。林云颤抖着手接过,光束不可避免地随之晃动。陈墨用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拨开那早已失去粘性、被海水泡得软烂的盒盖。

盒盖被掀开了。

里面没有糖。

没有甜蜜的、象征祝福的糖果。

只有一张纸。

一张被折叠成小方块、同样被海水浸泡得发黄发脆的纸。纸张的边缘已经破损,但主体部分还算完整。纸的质地……林云的心脏骤然缩紧!那是医院特有的、带着独特消毒水气味的纸张!那种气味,隔着冰冷的海水,隔着厚厚的潜水服,隔着遥远的记忆,似乎依旧能清晰地钻进她的鼻腔!

陈墨的动作异常缓慢而谨慎,仿佛在拆解一枚古老的、随时可能碎裂的封印。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轻柔地捻住那张脆弱纸张的一角,在光束的聚焦下,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它展开。

惨白的光束下,纸张上那些被海水浸泡过、字迹有些晕染模糊,却依旧能清晰辨认的铅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进了林云的视网膜!

**姓名:林云**

**年龄:26**

**临床诊断:**

**宫内早孕(约8周)**

**……胚胎停育……**

**建议:行人工流产术终止妊娠**

冰冷的铅字,在惨白的光束下无声地燃烧。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云眼底最深、最隐秘的角落。她眼前猛地一黑,又瞬间被那纸上的字迹刺得一片雪亮!

“轰——!”

记忆的堤坝彻底崩溃!冰冷的海水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医院走廊那刺眼得令人晕眩的白炽灯光,散发着消毒水独有的、冰冷而绝望的气息。

她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蓝色塑料椅上,周围是模糊的、匆忙来往的人影。手里紧紧攥着的,就是这张纸。薄薄的一张纸,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她攥得那么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从攥着报告单的指尖,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胚胎停育”…… 这四个字在眼前不断放大、扭曲、旋转,像狰狞的鬼脸。她记得拿到报告单后,像游魂一样飘回那个精心布置、处处充满“家”的温馨气息的新房。餐桌上还放着周屿早上出门前给她温好的牛奶杯。墙上挂着她亲手挑选的、印着可爱小天使的挂画。沙发上扔着她给他织了一半的、软软的灰色围巾。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东西。那个被遗忘在玄关柜子上的、婚礼后剩下的最后一个喜糖盒。小小的,红色的心形,烫金的玫瑰花纹。那么精致,那么喜庆,像一颗被精心包装过的甜蜜毒药。

一股汹涌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她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她扶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大口喘气,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

视线再次落在那个小小的、刺眼的红色盒子上。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拿起它。指尖冰冷。她打开盒盖,里面空空的,没有糖,只剩下残留的一丝甜腻香气。她盯着那空荡荡的盒子内部看了几秒,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她将那张冰冷的、宣告死亡的报告单,用力地、狠狠地、折了又折,直到它变成一个坚硬的小方块。然后,她把它塞进了那个空荡荡的喜糖盒里。

“啪嗒。”

盒盖合上了。

那颗被甜蜜包装过的毒药,终于封存了它最致命的苦涩内核。

她攥着那个小小的、装着绝望的盒子,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满虚假温馨的牢笼。她冲出家门,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冷得刺骨。她毫无知觉地在暴雨中狂奔,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穿过行人惊异的目光,一直跑到海边那个废弃的小码头。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她脸上,海浪在礁石上发出愤怒的咆哮。她站在湿滑摇晃的木板上,看着脚下漆黑翻涌的海水。那一刻,毁灭的念头是如此清晰而强烈。她高高举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小小的、装着所有甜蜜假象和绝望真相的红色盒子,狠狠地、决绝地掷向翻涌的怒涛!

一道小小的红色弧线,在灰暗的雨幕中一闪而过,瞬间被墨色的海水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就是一片彻底的黑暗。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她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有身体向前倾斜时,脚下湿滑木板那令人心悸的触感……

“嘶——嘶嘶嘶——!”

急促而失控的抽气声再次从调节器里爆发出来!比刚才更加尖锐、更加混乱!林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巨大的悲伤、被长久压抑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的、赤裸裸的剧痛,如同海底火山般在她体内轰然爆发!她猛地抬起双手,死死地捂住潜水镜,试图挡住眼前那张在光束下清晰无比的报告单,挡住那个承载着她所有痛苦秘密的、漂浮在深海的喜糖盒!

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失控的呼吸而失去了平衡。她开始下沉,徒劳地挣扎着,四肢在水中无措地划动,搅起浑浊的泥沙和无数翻滚的、发黑的玫瑰花瓣。更多的气泡从她嘴边疯狂涌出,像一串串绝望的珍珠,争先恐后地向上逃窜。

陈墨反应极快!他迅速将那张脆弱的报告单小心地重新塞回那个泡烂的喜糖盒里,然后一把将盒子塞进自己潜水服的侧袋。同时,他强有力的手臂猛地环过林云剧烈颤抖的腰身,将她牢牢地固定住,阻止她继续下沉。他的另一只手稳定地扶住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向自己,面罩后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死死锁住她惊恐涣散的瞳孔!

他的手指在她眼前快速、清晰地比划着,每一个手势都像一记重锤,砸进她混乱的意识:

**冷静!**

**看着我!**

**呼吸!**

**深——呼——吸——!**

林云的视线一片模糊,泪水疯狂地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潜水镜内部,将陈墨焦急的脸和那惨白的光束扭曲成一片晃动的、破碎的光斑。她看不见他的手势,只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令人窒息的稳定力量,和他眼神中那种穿透水层、直达灵魂的强烈命令。

她像濒死的溺水者,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死死抓住那眼神传达的命令。她张大嘴,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吸入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海水!不,是空气!是调节器里提供的、维持生命的空气!

一次……两次……她拼命对抗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痉挛,强迫自己跟随陈墨手臂传来的引导节奏。吸气……冰冷的气流冲入肺部……呼气……灼热的废气带着绝望排出……

混乱的“嘶嘶”声,在陈墨有力的支撑和近乎冷酷的引导下,终于一点点变得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急促,但至少不再是失控的爆发。她依旧在剧烈地颤抖,泪水在潜水镜里不断积聚、流淌,让眼前的世界始终笼罩在一片晃动的、咸涩的水光之中。但她的身体不再下沉,只是无力地依靠在陈墨的臂弯里,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陈墨不再有丝毫犹豫。他一手紧紧环抱着林云颤抖的身体,一手打亮手电,果断地摆动脚蹼,带着她迅速调转方向,朝着沉船那个巨大破口的微光,奋力游去。

***

当陈墨半扶半抱着几乎虚脱的林云,踉跄着踏上海湾湿冷的沙滩时,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已经焦急地迎了上来。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湿透的潜水服,林云控制不住地剧烈打着寒颤,牙齿格格作响。工作人员迅速用厚实干燥的大浴巾将她紧紧裹住,搀扶着她,脚步虚浮地走向更衣室的方向。

整个过程中,林云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冰冷的海水似乎还残留在她的感官里,沉船的腐朽气息萦绕不散,但最让她无法挣脱的,是那张在惨白光束下清晰无比的报告单,和那个小小的、装着所有不堪的喜糖盒。它们像烙印,深深烫在她的意识深处。

热水冲刷在皮肤上,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令人晕眩的暖意,却无法驱散骨髓深处的寒冷。工作人员帮她换上了干净温暖的病号服,动作轻柔。林云始终沉默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那片幽暗冰冷的海底。

她被送回自己的房间。厚重的窗帘依旧拉着,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和永无止境的雨声。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疗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旧气息。

陈墨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林云床边的椅子上,沉默着,只是安静地陪着她。他换回了白大褂,神情比平时更加沉静,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神却依旧温和而专注地看着她。

林云蜷缩在宽大的病床上,背对着他,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压抑的、不顺畅的呼吸声。窗外,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依然淅淅沥沥,固执地敲打着玻璃,像一个永不疲倦的背景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昏暗的光线下,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林云埋在枕头里的身体,颤抖的幅度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些。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折后、试图重新挺起一点茎秆的植物。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未干的泪水,还是洗澡时残留的水痕。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像被揉碎的晚霞。但里面不再是全然的死寂和麻木。那里面积聚着厚重得化不开的痛苦,如同暴风雨前浓黑翻滚的积雨云,沉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那痛苦是如此具象,如此汹涌,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的枯叶,几次张开,又无力地合上,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声。她看着坐在床边的陈墨,泪水再次汹涌地决堤,毫无阻碍地流淌下来,滑过苍白冰冷的脸颊,在下巴处汇聚,然后滴落在白色的被单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窗外,雨声似乎又密集了一些。雨点敲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

林云的视线越过陈墨的肩膀,死死地盯住那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窗户。玻璃上,水流蜿蜒,扭曲了外面灰暗的天光。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强烈的抽噎。被单上湿痕的面积在扩大。终于,她张开了嘴。

不再是无声的啜泣。

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开来的呜咽,冲破了紧闭的唇齿,冲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冲破了那层将她与世隔绝的厚厚坚冰。

那呜咽声破碎而沙哑,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在昏暗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连贯,越来越无法抑制。压抑的堤坝彻底崩溃。她不再试图埋起脸,只是睁着那双蓄满痛苦和泪水的眼睛,看着窗外淋漓的雨,任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任凭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断颤抖、起伏。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伤、绝望、恐惧和那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真相,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汹涌的泪水。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脱力,哭得几乎喘不上气。那哭声,是心被碾碎的声音,是长久冰封后的第一次融雪,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也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痛苦宣泄后的颤抖。

陈墨依旧安静地坐着,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阻止。他只是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温和而带着一种深刻的悲悯,如同沉默的港湾,静静容纳着这场迟来的、席卷一切的暴风雨。他知道,这是必要的崩裂。有些伤口,只有彻底暴露在空气里,才有愈合的可能。

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房间里的哭声,从最初的崩溃爆发,渐渐变得嘶哑、断续,最终化为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断断续续的抽噎。林云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角落的、遍体鳞伤的小兽。泪水还在无声地流淌,浸湿了大片枕巾。

房间里只剩下她粗重而疲惫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几乎要重新凝固时,林云动了动。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布满了血丝。那厚重的痛苦云层似乎被泪水带走了一些,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密不透风。在那片残留的、破碎的痛苦废墟之上,一种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东西浮现出来。

那是一种……决绝。

她看向陈墨,眼神不再涣散,不再逃避。她的目光穿过泪水的薄雾,带着一种刚刚从剧痛中挣扎出来的、近乎虚脱的平静,却又异常坚定地,落在陈墨的脸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瓣上还带着泪水的咸涩。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声,敲打在寂静的房间里:

“陈医生……”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也仿佛在确认自己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的分量。

“……我想再潜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