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雨声翻译官(1/2)
>气象站的铁皮屋顶被暴雨敲打,沈念指尖下的打字机键在沉默中接住每一滴雨。
>她听不见鼓点,但纸页上洇开的字迹比雷声更响。
>新来的邮差陈默浑身湿透,意外读到她写下的“雨是天空的眼泪”。
>他脱口而出:“不,它在说‘别怕,我在’。”
>沈念愕然抬头,世界寂静如深海。
>多年后拆除队推倒气象站时,陈默在废墟里递来最后一张纸条:
>“你听见了吗?”
>她按下录音笔,八岁夏天的雨声撞上三十岁的阳光,在耳蜗里开出一朵轰鸣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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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象站的铁皮屋顶,正在经历一场盛大的凌迟。
雨点,冰冷、坚硬、密集,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执着,前赴后继地撞击着那层薄薄的金属。声音本该是震耳欲聋的鼓点,是无数细小炸裂的轰鸣,是淹没一切的白噪音背景。然而在沈念的世界里,只有一片绝对的、真空般的寂静。那喧嚣,那暴烈,那天地间最原始的交响,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在耳蜗之外。她只能通过指尖下那台老旧的“雷明顿”打字机冰冷的金属键,去捕捉、去感受、去翻译这场滂沱。
每一次雨滴的坠落,都像是敲击在她紧绷的神经末梢。她的指尖在琴键般的字母键上快速而精准地跳跃,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专注。嗒,嗒嗒嗒嗒……嗒。金属机簧撞击着滚筒,油墨印染着坚韧的纸张,一个个墨黑的字符在泛黄的纸页上顽强地浮现,又被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湿气洇开边缘,晕染出小小的、模糊的墨痕。
“雨是天空的眼泪。”她打出一行字,指尖停顿了一下,微微颤抖。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水汽,钻入她敞开的领口,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像一道道无声的哭泣,扭曲了外面灰暗、晃动、被雨水彻底揉皱的世界。远处山坡上那几棵孤零零的桉树,在狂风中疯狂地甩动着湿漉漉的枝叶,像一群溺水者绝望挥舞的手臂。
这寂静,这空旷,这无休无止的潮湿,像一件沉重湿透的棉衣,紧紧裹缠着她,沉甸甸地坠入记忆深处那片冰冷的海底。实验室里那场惊雷般的爆炸,仿佛就在昨日。灼目的白光吞噬了所有声音,随后便是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父亲焦急呼喊的脸庞,仪器尖锐的蜂鸣,金属扭曲撕裂的刺耳……所有属于声音的碎片,都被那场白光彻底蒸发,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回音壁,在她脑海里日复一日地回响着虚无。她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些无声的尖叫从脑海中驱散。指尖重新落下,敲击键盘的节奏更快、更重,带着一种宣泄的力道,仿佛要在这死寂的纸上凿穿一个通往喧嚣的洞。
嗒嗒嗒嗒……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重、拖沓、被雨水浸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声音踩在泥水里,发出一种粘稠而模糊的声响,直接穿透了地板,隐隐传递到她脚下。紧接着,是几下笨拙的拍门声,带着湿漉漉的质感,敲打在老旧的木板上。
沈念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起身。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同样冰冷的水泥地上。她拉开门栓。
一股带着土腥味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夹杂着冰冷的雨点,瞬间扑了她一脸。门外站着一个男人,浑身湿透。深绿色的邮局制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厚却略显紧绷的肩背线条,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发梢、下颌线,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不停地淌落。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用油布裹着,倒是干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雨水的冰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沈念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幅度不大,但动作清晰。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歉意,也没有多余的期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陈述。
邮差愣了一下,目光掠过她指向耳朵的手指,又落回到她脸上。那双眼睛,沉在疲惫的阴影里,像蒙着水汽的深潭,看不出太多情绪。他很快明白了,点了点头,没再试图发出声音。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油布包裹的硬皮本子,又掏出一张同样被油布保护着的、需要签收的薄纸片,递到沈念面前。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被雨水冻住的笨拙。
沈念接过笔,在湿冷的空气里签下自己的名字。指尖冻得有些发麻。她侧身让开门口的空间,示意他可以进来避避雨。
邮差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气象站内堆积的仪器、散落的图纸、还有桌上那台兀自沉默的打字机。最终,他还是迈了进来,带进一股更浓重的雨水和泥土的气息。他站在门边,尽量不往里面走,高大的身躯缩在门口那方小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水珠从他身上不断滴落,很快在脚边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沈念回到桌前,坐了下来。她习惯性地拿起桌上刚打满字的那页纸,想随手放到旁边一叠厚厚的记录稿上。大概是雨水冻僵了手指,又或许是她自己心神不宁,那张薄薄的纸页竟从指间滑脱,打着旋儿,慢悠悠地飘落,最终落在那邮差沾满泥浆的靴子旁边。
邮差下意识地弯腰去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军旅生涯留下的利落痕迹,但肩膀似乎牵动了什么,让他微微蹙了下眉。他捡起纸页,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上面的字迹。
墨迹被雨水打湿的边缘晕染开,像小小的灰色云朵。那一行字,清晰而孤独地印在纸页中央:
**雨是天空的眼泪。**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几秒。屋外,一道格外惨亮的闪电撕裂了低垂的乌云,紧跟着,一声沉闷而悠长的雷鸣滚过天际,像一头巨兽在云层深处翻身咆哮。那雷声似乎震动了他,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气象站里显得格外突兀:
“不,它在说‘别怕,我在’。”
话一出口,他自己似乎也愣住了。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错愕和窘迫,仿佛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惊扰。他猛地闭紧了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捏着纸页的手指也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沈念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身体骤然僵直。她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死寂的眼睛,此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掀起了剧烈的涟漪。震惊、茫然、难以置信……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激烈地碰撞、翻涌。她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湿漉漉的男人,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存在。
世界,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无声无息的深海。他的嘴唇还在微微翕动,似乎想解释什么,或者收回那句话。但在沈念的感知里,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真空。她听不见他后续的任何声音,只看到那张沾着雨水的、带着窘迫和一丝慌乱的脸。
寂静像冰冷的潮水,重新漫上来,淹没了刚才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涟漪。沈念眼中的震惊慢慢褪去,重新冻结成一种更深的、带着审视的沉寂。她伸出手,不是去接他递过来的纸页,而是指向他另一只手里紧捏着的、属于她的气象记录本,眼神不容置疑。
邮差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抿了抿唇,将那张写着“雨是天空的眼泪”的纸页小心地放在桌角干燥处,然后才将那本硬皮包裹的气象记录本递还给她。递过去时,他微微低着头,避开了她审视的目光。
沈念接过本子,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硬皮封面。她没有立刻坐下,也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转过身,背对着门口,重新坐回打字机前。嗒嗒嗒的敲击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用力,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在紧绷的鼓面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屏障感,将身后那个湿漉漉的闯入者和那句荒谬的“翻译”隔绝在外。
邮差在门口又站了几秒,雨水从他身上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挺直而疏离的背影,还有那台在寂静中“咆哮”的打字机,无声地拉低了一下湿透的帽檐,转身,重新投入门外的狂风暴雨之中。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隔绝了那个短暂出现又迅速消失的身影。
气象站里,只剩下打字机单调而固执的嗒嗒声,以及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雨,终于在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时,有了一丝倦怠的迹象。不再是狂暴的倾泻,变成了淅淅沥沥、漫无目的的飘洒,敲打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也稀疏、绵软了许多。沈念关掉了头顶那盏刺眼的白炽灯,只留下桌上一盏旧铜底座的老式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暖色,驱散不了整个空间的阴冷和空旷。
她蜷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身上裹着一条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厚绒毯。毯子很大,几乎将她整个包裹住,只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和一双在昏暗中显得有些过大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毯子粗糙的边缘,指尖传来熟悉的摩擦感。
那个邮差——后来在签收簿上看到他潦草的签名,叫陈默——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虽已平息,但那颗石子却沉甸甸地留在水底,无法忽视。
“别怕,我在”?
荒谬。雨就是雨,是水汽凝结,是物理现象,是气象记录本上需要精确测量的降水毫米数。它冰冷,无情,和眼泪、和安慰、和任何人类的情感都毫无关联。父亲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响起,清晰而理性:“念念,要相信数据,相信观测,自然现象的本质是规律,不是情绪。”
实验室的白光似乎又在眼前闪了一下,伴随着无声的灼热。沈念猛地闭了一下眼,毯子下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她甩甩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物理世界。藤椅的吱呀声,绒毯的触感,窗外雨丝在玻璃上缓慢爬行的轨迹……这些是真实的。那个邮差,那句话,只是一个被雨淋昏了头的人产生的奇怪幻觉。
就在这时,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没有敲门声。邻居林阿婆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把头探了进来。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念念啊?”阿婆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暖意。她看到沈念转头望过来,才迈着小碎步走进来,把陶碗放在桌上,“雨下这么大,寒气重。喏,刚熬好的姜汤,快趁热喝了,驱驱寒。”
沈念裹着毯子坐直了些,对阿婆露出一个很淡的、带着感谢的笑意。她伸手去接碗,指尖触碰到粗粝温热的陶壁。林阿婆顺势在她旁边的矮凳上坐下,目光慈爱地看着她小口喝汤。
“那个新来的邮差,淋得跟水里捞出来似的,刚过去。”阿婆像是闲聊般提起,声音压得低了些,“唉,也是个可怜孩子。”
沈念喝汤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带着询问看向阿婆。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平静,但阿婆似乎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停顿。
“就刚才给你送本子的那个,叫陈默的。”阿婆叹了口气,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了拍膝盖,“他家就住镇西头老邮局后面那栋旧屋,他爷爷以前就是老邮差,走街串巷几十年哩。这孩子命苦,当兵出去的,回来就剩他一个了,爹娘都没了。听说在部队里也…唉,受了点罪,回来就接手了他爷爷的邮局,话少得很,跟个闷葫芦似的。”
林阿婆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满是同情。沈念安静地听着,小口喝着辛辣滚烫的姜汤。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一些身体的寒意,但心里那片冻土,似乎没有松动的迹象。一个沉默寡言的、失去亲人的退伍兵。这解释了他身上的疲惫,甚至那份笨拙,但无法解释那句突兀的“翻译”。
“就是人太闷了,”阿婆还在说,“前些日子,好心的张婶想给他介绍镇东李裁缝家的姑娘,他一声不吭,第二天就背个大包进山送信去了,好几天没见人影……你说这孩子……”
沈念放下碗,碗底还剩一点姜汤。她拿起桌上的便签本和铅笔,快速写下一行字,递给阿婆:
[阿婆,他说雨在说话。]
林阿婆眯着眼,凑近了台灯的光,仔细辨认着字迹。看清之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露出一丝茫然,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无奈地笑了笑,又带点怜惜。
“哦哟,念念,淋雨淋糊涂了嘛!”阿婆摆摆手,语气很笃定,“肯定是看你这里……嗯,怕你一个人闷,想逗你开心哩!这孩子心不坏,就是笨,不会说话,你看他那个闷样子,能说出个啥道道来?别往心里去啊。”
逗她开心?沈念看着阿婆脸上那副“小孩子不懂事”的神情,心里那点刚刚因为阿婆的叙述而升起的一丝波澜,又迅速平复了下去。果然,只是误会。一个不善言辞、可能自己精神也受过创伤的人,在特定的情境下,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试图安慰的话。仅此而已。她把阿婆的话连同陈默这个人,都轻轻地搁置到了角落,像处理一份无关紧要的旧文件。
窗外的雨丝还在不知疲倦地飘着,敲打着寂静的夜。
陈默成了气象站一个沉默而规律的访客。每周二和周五的下午,无论晴雨,他那辆墨绿色的老旧邮政自行车总会准时出现在气象站外那条泥泞小路的尽头。他依旧很少直视沈念的眼睛,递送邮件或签收簿时,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避免触碰的小心。气象站的邮件不多,大多是些订阅的专业期刊、设备维护公司的通知单,或者偶尔从遥远城市寄来的、盖着陌生邮戳的学术会议邀请函——这些邀请函总是被沈念扫一眼日期,就随手放进抽屉深处。
交流仅限于纸条。沈念需要他代发信件时,会提前写好地址姓名,连同信件一起放在门边的旧木箱里。陈默来取时,会放回一张打印好的邮资凭证收据。纸条上的字,都简洁得像电报。
“沈工,气象局通知。”一张打印着红头文件的纸被放在桌上。
沈念抬头,陈默已经退到门口,手指了指通知下方的一行加粗黑体字。沈念拿起纸,目光扫过:
【关于撤销青岚镇旧气象观测站及设备迁移的通知……】
后面是一连串的日期、流程和冰冷的公章。意思只有一个:这个她守了三年,父亲曾经也倾注过心血的地方,即将被废弃拆除。时间,就在下个月底。
纸页的边缘在沈念的指尖下微微卷曲。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窗外的光线有点暗,是那种暴雨来临前特有的、沉甸甸的铅灰色。风开始不安分地摇撼着窗外的桉树,发出呜呜的声响。她放下通知,没看陈默,只是拿起笔,在便签本上写下两个字:
[谢谢。]
陈默点了点头,目光似乎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离开。门关上时,带来一阵更猛烈的风,吹得桌上散落的纸页哗哗作响。
雨点开始砸下来,又急又密,很快连成了片。风声、雨声、铁皮屋顶的鼓噪声,在沈念的世界之外,交织成一场狂暴的序幕。她坐回打字机前,手指悬在冰冷的键钮上,却没有落下。通知单就放在手边,像一块沉重的墓碑。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似乎达到了顶峰。突然,一阵急促、猛烈、不同于雨点敲击的砸门声穿透了地板,震得桌面的茶杯都微微晃动。砰砰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力。
沈念一惊,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栓的瞬间,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箭劈头盖脸地打了进来,几乎让她窒息。
门外,是陈默。他比上次暴雨时更加狼狈。墨绿色的邮局制服湿得能拧出水,紧紧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小溪般淌下。他没戴帽子,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贴在额前。最刺眼的是他左臂的衣袖,从手肘到小臂,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沾着泥污和暗红的血渍,被雨水冲刷得颜色发淡,但依旧触目惊心。
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异常锐利,死死盯着沈念。他根本不等沈念反应,猛地将手里一个用厚厚防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塞进她怀里。那东西入手很轻,四四方方。同时,他沾着泥水和血痕的手,飞快地在门框内侧一块相对干燥的木板上划拉着。指尖用力,留下几道清晰而急促的痕迹:
【走!后山!快!】
写完,他猛地推了沈念肩膀一把,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然后他看也不看沈念的反应,转身就冲进了门外白茫茫的雨幕里,高大的身影瞬间被狂风暴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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