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失语灯塔(2/2)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慢慢地抬起手。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纸袋。纸袋里,是那盏黄铜船灯。沈哲送我的生日礼物。他说:“晚晚,你是我的灯塔。无论我在多远的海上迷航,看到你的光,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多么动听的誓言,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我看着他惨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惊惧,一字一句,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割开暮色:

“生日快乐,沈哲。”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怀里懵懂无知的孩子,扫过他身边如临大敌的女人,最终落回他那双写满恐惧的眼睛里,将手中的纸袋轻轻放在脚下冰冷的地面上,“礼物是——”

我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你自由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脸上任何表情。没有崩溃,没有质问,没有歇斯底里。七年的等待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孤守中耗尽了所有激烈的情感,只剩下冰冷坚硬的灰烬。我干脆利落地转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重新踏入那片稀疏的树林,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呜咽,和我自己踩在落叶上的、单调而空洞的回响。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急促而沉重,带着一种慌乱的踉跄。是沈哲。他追了出来,把孩子塞给了苏澜。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像烙铁一样钉在我的背上,带着绝望的挽留和巨大的恐慌。

“晚舟!”他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嘶哑得厉害,带着剧烈的颤抖,破碎在夜风里,“晚舟!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

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脚步甚至没有半分停滞。他的解释?他的苦衷?此刻听来,不过是这七年精心编织的谎言上,又一层欲盖弥彰的油彩。比沉默更令人作呕。

他的喊声被风声和林木的簌簌声吞没。我径直走到租来的车旁,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引擎。车身震动的声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挂挡,倒车,方向盘在我手中稳稳转动,将车头调转,朝着来路驶去。后视镜里,那栋孤零零亮着昏黄灯光的平房越来越小,最终被浓重的暮色和起伏的树林完全吞没,连同那个站在门口、抱着孩子、身影模糊的男人。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单调噪音。

我打开车窗,让深秋夜晚冰冷的风猛烈地灌进来,吹在脸上,刀割一般。肺叶贪婪地汲取着这冰冷而真实的空气,试图冲刷掉胸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混杂着绝望、荒谬和巨大空洞的淤塞感。七年,筑起一座名为信念的沙堡,一个浪头打来,连地基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荒凉的滩涂。

手指摸向副驾驶的储物格,有些发颤,但还是准确地从里面翻出了一盒薄荷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这盒烟买了很久,一直放在这里,像是对过去那个厌恶烟味的自己一种沉默的反抗。薄荷的辛辣气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钻入鼻腔。

“啪嗒。”火苗在黑暗中跳动了一下,映亮指尖和一小片模糊的车厢。我将烟凑近,深吸了一口。冰凉、刺激、带着植物清苦的烟雾猛地灌入喉咙,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眼眶。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前方的路,也模糊了后视镜里早已消失的黑暗。

我抹了一把脸,指腹一片湿冷。再次将烟凑到嘴边,这一次,吸得更深,更狠。那冰冽的、带着侵略性的薄荷气息强行压下喉头的痉挛,一路灼烧着肺腑。奇异的是,这股灼烧感,竟带来一丝近乎残忍的清明。

车子在沉默和弥漫的薄荷烟雾中,驶向城市的方向,驶向那间空旷得只剩下回忆的书房。那里,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了结。

回到那间被时间冻结的书房,空气里凝固的尘埃味似乎更重了。我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城市稀疏的光线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格子。那盏黄铜船灯依旧沉默地立在柜角,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模糊,像一座小小的、失语的坟茔。

我没有去看它,径直走到书桌前。桌面冰冷光滑。我拉开右手边最底下的那个抽屉。动作有些滞涩,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抽屉深处,藏着一份用牛皮纸袋小心装着的文件。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桌面上,手指拂过冰冷的纸袋表面。

里面是一份孕检报告单。日期清晰地印在七年前,沈哲“跳楼”失踪的前一个月。报告单上,那个小小的、模糊的黑白影像,曾是我和沈哲在巨大的恐惧和混乱中,唯一偷偷珍藏的、关于未来的微弱星光。后来,这星光随着他尸骨无存的“死讯”和铺天盖地的污名,在巨大的压力和绝望中,无声无息地熄灭了。那份流产手术同意书上,我的签名,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决绝。

它和沈哲的“遗物”一起,被深锁在这个抽屉里,成了我心脏上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溃烂伤口,也是支撑我七年孤守的、最深的执念——我必须为他正名,为我那未曾谋面就被黑暗吞噬的孩子正名。

而现在……

我拿起那份牛皮纸袋,没有打开,指尖感受着纸张的厚度和冰冷。然后,我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很小的、专门处理纸质文件的碎纸机。接通电源,按下开关,机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我打开纸袋,抽出里面的报告单和同意书。纸张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我没有再看上面的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影像。目光平静地落在碎纸机那狭窄的、深不见底的进纸口。

手一松。

纸张滑落,瞬间被旋转的锋利刀片咬住、撕裂、吞噬。嗡嗡声变得急促而响亮,伴随着纸张被彻底粉碎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黑色的碎屑像细小的、绝望的雪花,从出口纷纷扬扬地飘落,堆积在收集盒里。

报告单消失。同意书消失。最后一点关于那个未曾谋面孩子的物理痕迹,消失了。

收集盒很快被细碎的黑色纸屑填满。我关掉碎纸机。那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戛然而止,书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得有些刺耳。

碎纸机口吐出的黑色残骸,像一小捧冰冷的灰烬。我默默清理干净。然后,我走到书柜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本墨绿色的笔记本上。它曾是我唯一的浮木,如今只是一本可笑的物证。我把它也抽了出来,连同里面夹着的那张“澜庭设计”的名片。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我再次打开了碎纸机的开关。笔记本被一页页撕下,连同那张名片,投入那深不见底的进纸口。锋利的刀片旋转着,将那些曾经承载着沈哲笔迹、承载着我全部希望和绝望的纸张,连同那串冰冷的“l7-4-3”,彻底嚼碎、吞噬。

嗡鸣声再次充斥书房。我看着那些纸屑飘落,像一场黑色的、无声的葬礼。埋葬掉笔记本,埋葬掉名片,埋葬掉那个愚蠢的、追逐幻影的许晚舟。

做完这一切,书房似乎变得更加空旷,更加冰冷。七年精心维持的秩序感,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荒谬可笑。我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把空椅子,扫过那支永远保持角度的钢笔,扫过那盏沉默的船灯……最终,落在自己苍白的手上。

该结束了。

我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脸庞。指尖在通讯录里滑动,找到了那个存了七年、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青山精神病院医务科的联系电话。我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了。背景音有些嘈杂。

“您好,青山精神病院医务科。”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传来。

“你好。”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事不关己的疏离,“我是许晚舟。关于你们收治的病人,周哲的身份确认……我确认完毕。”

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啊,许女士您好!确认了是吗?那太好了!我们这边需要……”

“他是沈哲。”我打断她公式化的流程说明,清晰地说出那个名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的丈夫。七年前被认定死亡的那个沈哲。”

电话那端陷入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显然,这个名字的冲击力足够大。

“呃……这……”对方显然被这爆炸性的信息震懵了,声音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沈…沈哲?许女士,您确定吗?这…这信息我们需要严格核实的!这太……”

“我很确定。”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的身份,你们可以直接联系警方档案科,调取沈哲的dna记录进行比对。或者,联系他的直系亲属,比如他的父亲沈国栋先生进行辨认。需要我提供联系方式吗?”

我的冷静和条理似乎让对方更加无措:“不不,许女士,我们…我们会按照规定流程处理的!只是…这…这情况实在太特殊了!那…那您作为家属,关于他的治疗和后续安排……”

“我只是告知你们他的真实身份,尽到法律要求的确认义务。”我再次打断她,语气疏离而明确,“至于其他,我无权,也无意过问。他的治疗、监护、以及未来的一切,与我无关。请直接联系他的法定监护人,或者…他的其他亲属。”

说完,不等对方再有任何反应,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我随手将手机丢在书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它滑过光滑的桌面,撞在那支永远保持角度的万宝龙钢笔上,笔身摇晃了一下,最终歪倒,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我没有去捡。

书房重新陷入彻底的寂静。窗外,城市的灯光在夜色中无声流淌。我走到窗边,望着那片迷离的光海,点燃了今晚的第二支薄荷烟。冰冽的气息再次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麻木。

沈哲?周哲?与我何干。那盏黄铜船灯,在身后角落的阴影里,依旧沉默地伫立着,永远地沉入了黑暗的海底。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午后,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跳动着“青山精神病院”的字样。我任由它响了很久,直到铃声快要结束,才在一种近乎漠然的情绪下,划开了接听。

“许女士!”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急促和紧张,背景音隐约有混乱的呼喊和刺耳的金属敲击声,“您…您最好能马上来一趟医院!周哲…不,沈哲他…他情况非常不稳定!他一直在疯狂地喊着您的名字,我们用了药也控制不住!他…他刚才突然发作,用头撞破了隔离观察室的玻璃窗!现在场面很混乱,他手流了好多血还在不停地砸玻璃,我们怕他伤到自己和别人,需要家属……”

“家属?”我平静地打断对方语无伦次的叙述,声音透过电波,听不出丝毫波澜,“我记得我说得很清楚,他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不是他的监护人。”

“可是许女士!”对方急了,声音带着恳求甚至一丝恐惧,“他现在只认您!他一直在喊‘晚舟’,喊‘对不起’,喊‘求你听我说’……我们真的没办法了!他手上全是碎玻璃,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您就算…就算看在过去的份上,过来看看,哪怕只是隔着门让他看一眼,安抚一下也好?求您了!”

“抱歉。”我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礼貌性疏离,“我很忙。而且,精神病人的臆想和失控行为,是你们的专业范畴。请用专业手段处理。如果没有其他事,我挂了。”

“许女士!等等!许……”

我没有再听下去,直接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世界清静了。

我放下手机,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新买的、银色的金属烟盒,里面整齐地码着细长的薄荷烟。旁边是一个磨砂质感的打火机。我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动作已经熟练了许多。然后拿起手机,调出新闻app,指尖滑动着屏幕,随意浏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社会新闻、财经快讯。屏幕的冷光映在脸上,一片平静。

过了几分钟,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跳出一条新信息提示。发信人未知号码,内容只有一张图片。

我点开。

图片的拍摄角度明显是偷拍,光线昏暗,背景是医院特有的惨白墙壁和冰冷的铁栏杆。画面中心是加厚的隔离玻璃窗,但此刻,那玻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正中央被撞开一个狰狞的大洞,边缘还挂着暗红色的、粘稠的血迹和碎肉。一只男人的手正死死地抠在那个血洞的边缘!

那只手……曾经修长、干净,骨节分明,能签下数千万的合同,也能笨拙地为我系围裙。而此刻,它沾满了已经发黑的血污,手背上布满了被玻璃划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狰狞可怖。几片尖锐的玻璃碎片甚至深深扎在皮肉里。它就那样死死地扒在破碎的玻璃边缘,像地狱里伸出的鬼爪,带着一种绝望到极点的疯狂力量,仿佛要将那禁锢他的牢笼彻底撕开!

透过那个血淋淋的破洞,能看到隔离间里面晃动的人影和刺眼的应急灯光。但最清晰的,是那只血手后方,紧贴在布满裂痕的玻璃上的一张脸!

是沈哲!

他头发凌乱,额角一片血肉模糊,显然是撞破玻璃时受的伤。脸上混杂着血污、泪水和汗水,五官因极度的痛苦和疯狂而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有那双眼睛,隔着布满血丝的玻璃裂痕,死死地“盯”着镜头(或者说,是盯着偷拍者,想象着镜头后的我),瞳孔里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巨大痛苦、无尽悔恨和濒死般绝望的火焰!他的嘴巴大张着,即使隔着照片,仿佛也能听到那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嘶喊:

“晚舟——!!!”

照片的冲击力太过直接和血腥。胃里猛地一阵翻搅。我迅速移开目光,将手机屏幕按灭,反扣在桌面上。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我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支薄荷烟的清冷余味。我拿起桌上的金属烟盒,又抽出一支细长的烟。这一次,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银色的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

我凑近火苗,点燃了香烟。

深吸一口。冰凉、辛辣、带着薄荷特有清苦气息的烟雾,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和胸腔,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镇痛的麻木感。我缓缓地靠向椅背,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城市灰蒙蒙的天空下,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雨点无声地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

烟雾在眼前缭绕升腾,模糊了窗外的雨景,也模糊了书桌对面那把依旧空荡的深色皮椅。

我微微勾起唇角,在袅袅弥散的薄荷烟雾里,露出一个极淡、极平静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重量,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层薄冰。

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没有痛楚,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

原来如此。爱情本就该这样——想起就好。

如同窗外的雨,落下,流过,然后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