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欢迎来到春天(2/2)

第七天的黎明,没有光。只有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风雪比前几天更加狂暴,仿佛末日最后的疯狂。气温骤降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连呼出的白气都似乎要在瞬间冻结成冰晶。真正的考验,就在此刻。

小寒、阿芒和霜儿,站在垃圾场边缘那座最高的废弃信号塔脚下。塔身锈迹斑斑,在狂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它曾是旧世界的通讯枢纽之一,如今是冻痕这片绝望之地唯一的制高点。小寒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最终完成的“怪物”——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导线外露、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简陋发射器。阿芒背着一个同样简陋的自制背包,里面装着他们仅有的、由几块旧电池并联组成的“电源”,以及温教授那本至关重要的笔记本。

“走!”小寒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

攀爬开始了。每一根冰冷的、覆盖着厚厚冰凌的金属横梁,都像一把淬毒的刀。风像无形的巨手,疯狂地撕扯着他们单薄的身体,试图将他们从高塔上掀下去。小寒打头,将发射器用一根绳索绑在背上,双手抓住冰冷的金属。刚接触的一刹那,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早已磨损露线的手套,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骨头里。他闷哼一声,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手套的布料很快被粗糙的冰凌磨破,手掌直接贴在冰冷的金属上,皮肤瞬间被粘住。他猛地一扯,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手掌上留下几块模糊的皮肉,鲜血涌出,瞬间在低温下凝固,变成暗红色的冰。

“呃啊!”身后的阿芒也发出痛苦的闷哼。他背着沉重的电池包,攀爬更加艰难,手指同样被粘掉了一层皮,鲜血染红了冰冷的梯级。

霜儿在最后,她的体力最弱。狂风吹得她小小的身体像一片叶子般摇摆不定。她咬着嘴唇,泪水刚涌出就被冻成冰珠挂在睫毛上。她死死盯着上方阿芒和小寒的背影,那是她全部的支撑。每一次向上挪动,都是对生命极限的挑战。

“坚持住!霜儿!”阿芒低头嘶吼,声音被风刮走大半。

霜儿没有回答,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脚,踩上更高一级冰冷的横梁。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皮肉撕裂的细微声响和刺骨的剧痛。渺小、模糊的身影,在末日般的风雪中,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寒冷麻木了神经,只有那本笔记本隔着衣服紧贴心脏的触感,像微弱的炭火,提醒着小寒为何攀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他们终于爬到了塔顶那个小小的、四面透风的平台。风雪在这里更加肆虐,几乎让人无法站立。小寒和阿芒用冻僵的身体,死死抵住狂风,迅速将发射器固定在平台中央一根相对稳固的金属支架上。阿芒颤抖着打开背包,将沉重的电池包拖出来,用冻得麻木的手指,艰难地将粗大的导线连接到发射器预留的接口上。接口冰冷,手指根本不听使唤,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我来!”霜儿扑过来,她的小手相对灵活一些,但同样冻得通红发紫。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一部分风,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一点一点,将导线用力地怼进接口。

咔哒。一声微弱的轻响,在风雪的咆哮中几不可闻,但在三人耳中却如同惊雷。

电源接通了!

发射器上,那唯一代表生命的绿色指示灯,再次微弱而倔强地亮了起来。

小寒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进肺里。他掏出怀里那本被体温捂得微温的笔记本,翻到最关键的那一页。他颤抖着按下发射器上一个简陋的按钮,将话筒凑近嘴边。

风雪狂暴地灌入他的喉咙,几乎无法发声。他拼命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嘶吼,声音被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冻痕……所有冻痕……听着!我是小寒!我们在旧气象站……找到了温长林教授……最后的记录!”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火烧火燎。阿芒和霜儿死死扶住他,用身体为他抵挡最猛烈的风。

“……极寒……即将结束!自然……春天……将在今天……回归!温巢……在欺骗!他们……想掩盖真相……奴役我们……永远!”

信号通过那丑陋的发射器,被转换成最基础、最冰冷的合成电码,再被强行注入那根用废旧导线临时缠绕、在风雪中狂乱舞动的天线。它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和狂暴的电磁干扰,向着下方那片死寂的、被冰雪覆盖的绝望之地,向着每一个在寒风中瑟缩、在饥饿中麻木的冻痕角落,发射出去。

“春天……是真的!它……就要来了!不要放弃!温巢……关不住春天!”

小寒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意识开始模糊。风雪像要彻底将他埋葬。但他依旧死死抓着话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吼出笔记本扉页上温教授潦草写下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就算……看不见……向前!向前!”

最后一个音节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身体一软,向前倒去,话筒脱手掉落。阿芒和霜儿惊叫着死死抱住他下滑的身体。发射器上的绿灯疯狂闪烁了几下,发出一阵噼啪的杂音,彻底熄灭了。简陋的天线在狂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塔顶平台,只剩下风雪的咆哮,和三个依偎在一起、几乎冻僵的渺小身影。信号发出去了吗?有人听到了吗?还是他们耗尽生命发出的呐喊,只是淹没在这末日风雪中的一声微弱叹息?无人知晓。寒冷和黑暗迅速吞噬了最后一点知觉。

……

寒冷,无边无际的寒冷。

小寒感觉自己沉在冰海的最深处,意识像被冻住的游鱼,缓慢而沉重地漂浮。疼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包裹着每一寸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也许只是一瞬。一丝异样的感觉穿透了厚重的冰层。

是……光?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他用了不知多少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不是温巢那种刺眼的人造冷光。是……一种柔和的、带着温度的、金黄色的光。它透过破窗棂上积满灰尘和冰花的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面积雪融化的水渍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光?温度?

小寒混沌的意识艰难地转动着。他记得他们最后是在塔顶……发射器……倒下了……这里是……气象站?谁把他们弄下来的?

他试图转动僵硬的脖子,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视线艰难地移动。

阿芒就躺在离他不远的角落里一堆破布上,还在沉睡。他脸上的血痂在金色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但嘴角……那是什么?一丝极其放松、近乎安详的弧度?在阿芒脸上,小寒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

霜儿蜷缩在靠近那扇破窗的位置,小小的身体沐浴在阳光里。她的睫毛在光线下微微颤动,脸上脏污的泪痕还在,但眉宇间那股长久以来的惊惶和怯懦,像被阳光蒸融的冰雪般,消失无踪了。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笼罩着她。

光……阳光?真正的阳光?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小寒混沌的脑海,带来一阵近乎眩晕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他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体却像生锈的机器,发出痛苦的呻吟。

“别动!”一个嘶哑却透着激动的声音响起。是阿芒,他也醒了,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眼睛死死盯着窗外的光,胸膛剧烈起伏。“光……是光!小寒,你看见了吗?是光!”

霜儿也惊醒了,她坐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害怕地缩起来,而是怔怔地看着那束照在她手背上的阳光,然后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小手伸向光柱。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浑身一颤,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无声的哭泣,却比任何嚎啕都更震撼人心。

小寒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他不再试图起身,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侧过头,望向窗外。

天空!

那不再是铅灰色的、令人绝望的铁幕。它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澄澈的、温柔的蓝色!像旧世界画册里描绘过的最美的宝石!几缕羽毛般的白云悠闲地飘浮着。狂暴的风雪消失了,只有微风带着一种……一种从未闻过的、湿润的、泥土苏醒的气息,轻轻拂过破窗。

冰……真的在融化!

屋檐上,凝结了不知多久的厚重冰棱,正滴下晶莹的水珠。嗒……嗒……嗒……声音清脆,如同天籁。窗外堆积如山的污雪,边缘正在塌陷、变暗,融化成浑浊的雪水,汇成涓涓细流,顺着地势向下流淌。

春天……温教授是对的!春天真的来了!就在今天!

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寒冷、疼痛和疲惫。小寒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想笑,却呛出了眼泪。

“信号……”阿芒猛地想起,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我们的信号……发出去了吗?有人……听到了吗?”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声音。

不是风雪的呼啸,不是温巢巡逻队的引擎轰鸣。

是……人声!

很多很多人的声音!压抑的、试探的、带着巨大不确定的、嗡嗡的议论声,正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小寒、阿芒、霜儿,三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又无比坚定。他们互相支撑着,踉跄地走向气象站那扇破败的门口。

推开门。

刺眼的、真实的、温暖的阳光瞬间拥抱了他们,让他们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屏住了呼吸。

垃圾场边缘,那片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永远覆盖着冰雪的旷野,此刻正在阳光下发生着惊人的变化!大片的积雪在消融,露出下面深褐色、湿润的土地。融化的雪水在低洼处汇聚,反射着天空纯净的蓝。

而更震撼的是人。

人!密密麻麻的人!

从垃圾场深处那些用破布和废铁搭成的窝棚里,从废墟的阴影中,从四面八方每一条肮脏的小巷里……冻痕们,像从漫长的冬眠中被阳光唤醒。他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脸上刻着苦难的痕迹。他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脸上带着同一种表情:一种巨大的、几乎无法承受的茫然、震惊、和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狂喜。

他们抬着头,望着那片久违的、澄澈的蓝天。阳光照在他们肮脏的脸上,照亮了眼中闪烁的、久违的光芒。他们伸出手,试探着触碰阳光的温度,感受着微风拂过皮肤的轻柔。人群中,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有人发出了压抑多年的、野兽般的嚎叫,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站着,沐浴在阳光里,仿佛一尊尊正在融化的冰雕。

沉默在蔓延,一种巨大希望降临前的、近乎神圣的沉默。

小寒的目光扫过人群,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然后,他的视线凝固在不远处。

在那片正在融化的雪水边缘,靠近一段倒塌的旧混凝土墙根下,有一小片相对干燥的土地。就在那里,顽强地矗立着一株植物。它只有一尺来高,纤细的褐色枝条上,覆盖着灰扑扑的绒毛,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就在那几根细细的枝条顶端——

几点娇嫩的、怯生生的粉白色花苞,正迎着温暖的阳光,勇敢地绽放开来!

是花!真正的花!

旧世界的苹果树!温巢宣传片里无数次描绘过的,象征着春天和希望的苹果花!它没有灭绝!它熬过了漫长的寒冬,就在第一缕真正的春光里,绽放了!

巨大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小寒。他踉跄着,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向那株小小的苹果树苗。阿芒和霜儿紧随其后。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那柔软的花瓣。真实的、生命的触感。他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奇迹。然后,他极其小心地、用指甲掐断了那根顶着最大一朵花苞的细小枝条。

他转过身,面向那片沉默的、沐浴在阳光中的冻痕之海。成千上万双眼睛,茫然、惊异、渴望、带着刚刚苏醒的巨大希望,聚焦在他身上。

小寒挺直了伤痕累累、依旧瘦弱的脊背。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根细小的、顶端盛开着粉白花朵的苹果树枝。

金色的阳光穿透娇嫩的花瓣,仿佛为它镶上了一层光晕。那一点渺小的粉白,在深褐色的、刚刚苏醒的大地背景上,在无数冻痕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成为天地间最璀璨夺目的存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充满了泥土的腥味、雪水的清冽,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属于花朵的、极其微弱的甜香。

这是春天的气息。真实不虚。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被苦难刻蚀却在此刻被希望点燃的脸庞。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有些嘶哑,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阳光下的寂静,像第一滴融化的雪水,敲响了沉睡的大地:

“欢迎来到春天。”

短暂的、绝对的寂静。

然后,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冰雪骤然崩塌,如同压抑在地底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出口——

人群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混杂着狂喜、痛哭、呐喊的声浪!那声音汇聚成洪流,冲上云霄,在初春澄澈的蓝天下回荡,宣告着一个漫长冬天的终结,和一个真正春天的降临。

小寒手中的那朵苹果花,在阳光下,在沸腾的人海中,轻轻地、骄傲地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