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融雪之声(1/2)
>家乡的寒冬持续了整整十年,冰封的河面再未解冻。
>父亲随科考队深入极地寻找解冻之法,却再无音讯。
>我偶然发现自己哼唱时,屋檐冰棱会簌簌震落。
>不顾村民嘲笑,我组建了童声合唱团。
>暴雪肆虐的除夕夜,我们歌声汇成奇异光流冲上苍穹。
>冰层在轰鸣中碎裂,久违的暖风裹挟着湿润气息拂过大地。
>晨光熹微中,一个模糊身影踉跄着从融化的冰河尽头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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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如铁,紧紧扼住故乡的咽喉,已整整十年。十年间,寒潮盘踞不去,将世界凝滞在一种令人绝望的灰白里。那条曾滋养了村庄几代人的河,早已失却了奔涌的生气,被一层厚得望不见底的坚冰死死封住,像一条僵死的巨蛇,横卧在灰蒙蒙的大地之上。冰面之上,风卷着细碎的雪尘,打着旋儿呜咽,发出尖利如哨的声响,刮过脸颊,留下刀割似的痛感。天空总是低垂着,沉甸甸的铅灰色云层压在头顶,吝啬地筛下一点稀薄、冰冷的光线,吝啬得如同吝啬鬼手中的最后一枚铜钱。
我,林小雨,踩着脚下冻得梆硬的泥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土地,每一步落下,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那声音空洞而单调,钻进耳朵里,直直刺向心底那处永远无法结痂的伤口。
“爸爸…”这个名字在我舌尖滚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十年前,那个同样凛冽的冬天,他作为国家极地研究所的科学家,眼神里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带领一支装备精良的科考队,一头扎进了北方那片传说中冰封万古的绝域。他们的目标,是寻找传说中的“地脉暖流”,那个被古老传说描述为能融化这无尽寒冬的唯一钥匙。启程那天,河面上的冰层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妈妈紧紧攥着他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泪珠无声地滚落,在衣襟上凝成小小的冰珠。他笑着,揉乱我的头发,那笑容里有阳光的温度:“小雨,等爸爸回来,这冰河就该唱歌啦!”那声音,那笑容,连同母亲无声的泪水,都成了刻在我记忆最深处、也最痛楚的烙印。
然后,便是十年。通讯信号在进入那片冰原不久后彻底断绝,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硬生生掐断。救援队进去了一拨又一拨,带回来的只有更深的绝望和更刺骨的寒风——没有踪迹,没有信号,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希望,像投入冰河的石头,起初还激起一点涟漪,最终只剩下彻底的、冰冷的死寂。妈妈,那个曾经温柔如水的女人,在等待中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和精神都像被这无尽的寒冬蛀空了,最终在一个同样寒冷彻骨的夜晚,悄无声息地熄灭了生命之火。从此,我成了冰河岸边唯一的守望者,守着这冰封的家园,守着那个渺茫得如同冰原上磷火的归期。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冻裂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柴火灰烬和潮湿霉味的寒气扑面而来。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唯一的热源是炉膛里奄奄一息的一点暗红炭火。桌上,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像垂死者的喉咙,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的电流噪音,间或夹杂着播音员冰冷、毫无起伏的腔调,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北风号’科考队……失联十周年……搜寻工作……仍无实质性进展……极地冰原环境持续恶化……救援难度……”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耳朵。我猛地扑过去,手指颤抖着,“啪”地一声狠狠按掉了开关。那令人窒息的噪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像潮水般从脚底漫上来,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我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最终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视线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涌出眼眶,却在接触到脸颊冰冷皮肤的刹那,迅速凝结,变成两行细小的冰珠,挂在脸上,像凝固的泪痕。刺骨的寒意顺着泪痕渗入皮肤,冻得骨头缝都在疼。
“爸……”一声破碎的呜咽,带着所有无法承受的悲伤和思念,终于冲破了紧闭的嘴唇,颤抖着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它那么轻,那么弱,仿佛随时会被冻僵的空气吞噬。然而,就在这微弱的音节发出的瞬间——
头顶上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
我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望去。只见房檐下那根悬垂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粗大冰棱,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从根部骤然断裂!它裹挟着细碎的冰晶,呼啸着直坠下来,狠狠地砸在门外冻结的硬土上,“砰”地一声巨响,碎成了无数晶莹锐利的碎片,在门外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寒光。
屋子里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门外寒风穿过破碎冰棱缝隙时发出的呜咽。我死死盯着地上那堆闪耀的冰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刚才……是我的哭声?是那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一个念头,如同冰封河面下突然冒出的气泡,荒谬绝伦却又带着某种惊心动魄的灼热,猛地撞进我的脑海。我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到门口。目光再次投向屋檐,那里还悬挂着几根稍小的冰棱。我深深吸了一口刺骨的寒气,让那冰冷的痛感贯穿肺腑,然后,努力稳住发颤的声带,用尽全身力气,将记忆中母亲哼唱过的那首模糊的童谣,艰难地、不成调地哼了出来:
“月……月亮……光……光……”
声音嘶哑、干涩、毫无美感可言,在寒风中飘散,显得那样可笑。
然而,奇迹再次发生了!
就在那不成调的哼唱声触及屋檐冰棱的刹那,那几根冰棱,竟真的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细密的冰晶如同受到惊吓般簌簌抖落,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星芒。紧接着,“咔嚓”、“咔嚓”几声脆响接连炸开!那几根冰棱应声而断,如同被无形的声波利刃斩落,纷纷坠地,碎裂声清脆得惊心动魄。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却像点燃了一团火。不是巧合!绝对不是!我的声音……这微不足道的声音,竟然真的能撼动这凝固了十年的坚冰?!
这个发现,像一道撕裂铅灰云层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我心中那片被绝望浸透的荒原。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苗,在冰封的心底猛地窜起,疯狂地燃烧起来。爸爸……如果我的声音能震落冰棱,那是不是……是不是也能撼动那冰封的河?是不是……也能穿透那万古的冰原,找到他?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生疼,却又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兴奋。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攫住了我。我要唱歌!不是小声的哼唱,是大声地、用力地歌唱!我要让这声音,去敲打那死寂的冰河!
我冲出家门,顶着刺骨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村口那条被冰层彻底吞噬的大河。河面宽阔,冰层厚得发蓝,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风卷着雪粒抽打在我脸上,但我浑然不觉。我站在坚硬的冰面上,面对着那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白色荒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刀割般的痛感。我闭上眼睛,想象着父亲临行前眼中那团不灭的火焰,想象着记忆中河水奔流的哗哗声,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这片凝固的世界,放声唱了出来!
“啊————”
那声音嘶哑、高亢、毫无修饰,甚至带着破音的尖锐,像一把生锈的锯子,蛮横地撕扯着寒冷的空气。它孤零零地在空旷的冰河上回荡,撞上远处光秃秃的山壁,又被无情地弹回,显得愈发单薄而可笑。
什么也没有发生。
冰面依旧死寂,纹丝不动,连一丝最微小的裂纹都没有出现。只有寒风,卷着我那孤零零的歌声,无情地嘲笑着我的妄想。
“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回头。是村东头的张屠夫,裹着油腻的厚棉袄,手里拎着半扇冻得硬邦邦的猪肉,正咧着嘴,露出被劣质烟熏黄的牙齿。
“哟呵!这不是老林家的小雨丫头嘛?搁这儿鬼嚎啥呢?想把你爹从冰窟窿里嚎出来啊?”他粗嘎的嗓门在寒风里格外刺耳,“省省吧!你那破锣嗓子,能把房檐子嚎塌就不错了!还指望震开这冰河?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哈哈哈!”
他夸张的笑声在空旷的河面上回荡,引来几个路过的村民侧目。他们或摇头,或露出麻木的同情,或干脆是和张屠夫一样不加掩饰的嘲讽。那些目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我刚刚燃起一丝热望的心上。
“就是,小雨,别傻了。”隔壁的王婶挎着空篮子,叹了口气,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麻木,“这老天爷要冻着,咱有啥法子?省点力气吧,回家暖和暖和,别冻坏了身子骨。”
“你爹……唉,怕是回不来喽。”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宿命般的叹息。
冰冷的话语和目光,比寒风更刺骨。我脸上的热度迅速褪去,手指在袖子里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巨大的羞耻感和冰冷的失望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要将我淹没。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些目光,只想立刻逃离这里。
“哟,还知道害臊了?”张屠夫不依不饶,晃着手里冻硬的猪肉,像在炫耀某种战利品,“瞅瞅,这鬼天气,连猪都冻得邦邦硬!你那点声音,顶个屁用!趁早歇了这疯念头,回家找个婆家是正经!”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羞辱压垮,转身欲逃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河岸旁那棵巨大的、早已枯死的歪脖子老槐树。在虬结如鬼爪的枯枝阴影下,一个小小的身影瑟缩着。是狗剩,村里出了名的“闷葫芦”。他爹去年进山打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永远留在了山里。此刻,他冻得通红的小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麻木,只有一种近乎灼热的专注,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却无比强烈的光亮,像黑暗中唯一不肯熄灭的星火。
就是这双眼睛,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我心中弥漫的绝望和羞耻的浓雾。那团被嘲笑的、几乎熄灭的火苗,被这目光里的光点燃了,猛地又窜了起来,烧得更加炽热!
一个人不够?一个声音不够?
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在我脑中炸开:那就十个!一百个!一千个!
孩子们!只有孩子们!他们的心还没有被这十年的酷寒彻底冻僵!他们的声音,或许还保留着最原始、最纯净的力量!
我不再理会张屠夫刺耳的嘲笑和那些麻木的目光,转身,大步朝着狗剩的方向走去。我的脚步不再虚浮,每一步都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我径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寒风卷起地上的雪粒,扑打在我们脸上。
“狗剩,”我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小脸,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想不想……让你的声音,变得很有力量?像……像能砸碎冰块那样?”
狗剩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生活打磨得有些早熟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迷茫,随即,那点微弱的星火骤然爆燃,亮得惊人!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冻裂的小手在破棉袄的袖口里紧紧攥成了拳头。
这无声的回答,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我拉起他冰冷的小手,那触感像握住了一块冰,但传递过来的,却是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我们不再理会身后那些冰冷的注视和议论,转身,顶着呼啸的寒风,朝着村里那片低矮破败的屋舍走去。目标明确——去找小梅,去找铁蛋,去找所有那些在寒冬阴影里沉默太久的伙伴。
“唱歌?震开冰河?哈!林小雨那丫头怕不是冻疯了吧?”村西头的赵木匠叼着旱烟杆,对着炉火吐出一口浓烟,摇着头,“她爹搞科学都折在里头了,几个小娃娃嚎几嗓子顶啥用?瞎胡闹!”
“就是!白费力气!”张屠夫的声音依旧粗嘎,他一边用力地剁着案板上的冻肉,发出“砰砰”的闷响,一边嗤笑,“不如多劈点柴火实在!这鬼天气,我看是没个头了!”
“小点声!”王婶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担忧,“别让那些孩子听见……小雨那孩子也是可怜,心里憋着股劲儿呢……由她去吧,闹腾几天,自己就知道没戏了。”
嘲讽、质疑、麻木的“宽容”……如同无处不在的寒风,从门缝、窗棂钻进来,缠绕在每一个试图靠近我们的孩子耳边。起初,只有狗剩和小梅坚定地跟着我。小梅的眼睛像小鹿,总是怯生生的,但她攥着我衣角的手,却比狗剩的拳头还要紧。铁蛋是后来加入的,他爹是村里的老石匠,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但默许了铁蛋每天溜出来一个时辰。每当我们三个在村后废弃的打谷场上,顶着刀子般的冷风,哆哆嗦嗦地开始发出那些不成调的声音时,总会有村里的孩子远远地躲在草垛后面偷看,指指点点,发出吃吃的窃笑。
“快看那几个傻子!脸都冻紫了还在嚎!”
“狗剩他爹没了,脑子也冻坏了吧?”
“小雨姐是不是想她爹想魔怔了?”
那些细碎的话语,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心上。小梅的头垂得更低了,眼眶红红的。狗剩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对着草垛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然后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个更高、更尖锐的音符,像是在用声音反击。
招募的艰难超乎想象。挨家挨户地敲门,面对的多是愁苦而麻木的脸庞和冰冷的拒绝。
“唱啥唱?能当饭吃?能当柴烧?去去去,别添乱!”李大娘“砰”地一声关上了破旧的木门,震落门框上几缕陈年的灰尘。
“我家柱子要帮我拾掇冻坏的菜窖,没空!”孙大叔挥了挥满是冻疮的手,像驱赶烦人的苍蝇。
“女娃娃家家的,抛头露面嚎叫,像什么样子!”村东头最古板的李老太,隔着门缝,浑浊的老眼里满是严厉的不赞同。
一次次的闭门羹,一次次被寒风冻僵的笑容,心也一次次沉下去。但每当看到身边狗剩、小梅、铁蛋冻得通红却依旧倔强的小脸,看到他们眼中那点不肯熄灭的微光,我就知道,自己不能退。爸爸在冰原深处,或许也在倾听着什么。这歌声,是我们唯一的缆绳。
转机出现在一个雪后的黄昏。我们又一次在打谷场练习。那天的风小了些,但寒气依旧刺骨。我们围成一个圈,互相跺着脚取暖,哈出的白气在暮色中氤氲。我试着教他们唱一首最简单的歌谣,关于春天的小草和小鸟。声音依旧参差不齐,冻得发僵的嘴唇吐字不清,跑调得厉害。但或许是天气稍好,或许是练了几天嗓子稍微打开了一点,那稚嫩、颤抖、却意外地带着某种笨拙的齐整的声音,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一些。
就在我们反复唱着最后一句“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时,一阵奇异的“沙沙”声从头顶传来。
我们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打谷场边那棵高大的、挂满了冰雪的老榆树,在暮色中,它的枝桠上覆盖着厚厚的、如同白色棉絮般的积雪。就在我们歌声落下的瞬间,那些覆盖在树冠最顶端的积雪,竟毫无征兆地簌簌滑落!一大片一大片的白雪,像被无形的手拂过,顺着树枝的弧度无声地倾泻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中扬起一片迷蒙的雪雾,如同老榆树无声的叹息。
“看!雪掉了!”小梅第一个惊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是我们!是我们唱掉的!”铁蛋激动地蹦了起来,冻裂的嘴角咧开,忘记了疼痛。
狗剩没说话,只是仰着头,看着那纷纷扬扬落下的雪雾,眼睛亮得如同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焰。
这一幕,恰好被几个在附近拾柴火的孩子看到了。他们忘记了怀里的柴火,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老榆树上滑落的积雪,又看看我们几个,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茫然。那无声滑落的雪,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第二天,当我们再次来到打谷场时,发现场边怯生生地多了几个小小的身影。有扎着两个乱糟糟小辫的二丫,有拖着鼻涕的石头,还有平时最是胆小的三妮儿……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站着,搓着冻红的小手,眼神里混合着好奇、犹豫和一丝被那“雪落”景象点燃的、微弱的光。
希望,如同石缝里钻出的第一株嫩芽,终于在冰封的土地上,艰难地探出了头。打谷场上的人影,从三个,变成了五个,八个,十个……最终,定格在十二个。
十二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在凛冽的寒风中,像一簇簇顽强燃烧的微小火苗。我们找到了一个稍微能避点风的角落——生产队废弃的仓库背风处。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土坯,寒风依旧能找到缝隙钻进来。每天放学后和晚饭前,这里就成了我们唯一的阵地。
没有乐谱,没有乐器,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只有冻得梆硬的土地,和一张我凭着模糊记忆、用烧黑的木炭在仓库土墙上歪歪扭扭写下的歌词——《春天在哪里》。那炭迹在粗糙的墙面上显得格外稚拙。
“来,跟我吸气……”我努力回忆着父亲当年偶尔哼歌时那种悠长的气息,挺直被冻得有些佝偻的背脊,“吸到肚子鼓起来……对,狗剩做得对!别耸肩!” 冷空气吸进肺里,像吞下冰渣,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孩子们也跟着咳起来,小脸憋得通红。
“嘴张开,像咬一个大苹果那样!”我努力示范着,脸颊冻得发僵,嘴巴几乎不听使唤。孩子们跟着模仿,一张张小嘴努力地张开,露出豁牙,在寒风中呵出团团白气,那景象有些滑稽,又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认真。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声音响起。起初是怯生生的、试探的,像刚出壳的小鸡。高高低低,参差不齐,跑调跑到天边,还夹杂着被冷风呛到的咳嗽和吸溜鼻涕的声音。小梅的声音总是细细的,像随时会断的线;铁蛋则用力过猛,吼得脸红脖子粗;狗剩紧抿着唇,每个音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狠劲。
寒风像顽劣的敌人,一次次试图吹散我们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声音。它呼啸着穿过仓库破损的窗洞,卷起地上的尘土和雪沫,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穿着破旧棉鞋的脚在地上不停地跺着,试图找回一点知觉。露在外面的手指很快就冻得通红发僵,像一根根小小的胡萝卜。我口袋里唯一一块能带来微弱热量的烤红薯,被掰成了十二份,每人只能分到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甜暖。练习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冻伤的耳朵和手脚会发出尖锐的抗议。
嘲笑声从未真正远离。张屠夫赶着冻得瑟瑟发抖的猪经过,总会故意大声嚷嚷:“哟!‘破冰团’又开嚎啦?省点力气吧!嚎破天这冰也化不了!” 他的哄笑声引来其他村民的侧目,也让我们好不容易聚拢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泄掉一点。几个孩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
“别理他!”我猛地提高声音,压下喉头的哽咽,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冻得发青的小脸,“看着我!想想那棵老榆树!我们的声音是有力量的!记住那种感觉!吸气——再来!”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这一次,声音里多了一丝倔强,像是被寒风打磨过的石头,粗糙,却有了棱角。二丫努力地挺直了小胸脯,石头用力吸了吸快要流到嘴边的鼻涕,三妮儿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力气都唱出来。
每一天的练习,都像是一场与严寒、与自身极限、与周遭质疑的搏斗。进步缓慢得如同冰河解冻。但变化,在细微处悄然发生。咳嗽声少了,气息稍微稳了一些,跑调虽然依旧,但那种努力想要靠拢、想要整齐划一的笨拙的齐整感,开始像微弱的脉搏一样,在杂乱的声音中隐隐跳动。
直到那个异常寒冷的日子。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北风像发了狂的野兽,在旷野上咆哮,卷起的雪粒抽打在脸上,生疼。仓库的破门板在狂风中哐当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掀飞。寒意无孔不入,穿透层层单薄的棉衣,直刺骨髓。孩子们冻得牙齿咯咯打颤,小脸青紫,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几乎听不见了。
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悄悄漫上心头。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棉袄的身影,出现在了仓库那扇破败的门框里。风雪卷起他花白的鬓角。
是周校长!我们村小学那位年迈的、总是愁眉苦脸、为了省下一点可怜的经费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校长。他背着手,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镜片后的目光严厉地扫过我们这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还在徒劳地发出微弱声音的孩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完了。连校长都惊动了。他一定是来训斥我们胡闹,勒令解散的。张屠夫他们的嘲讽犹在耳边。孩子们也看到了校长,吓得瞬间噤声,挤在一起,像一群受惊的鹌鹑,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惶恐。
周校长沉默着,一步一步走进来。破旧的棉鞋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仓库里只剩下狂风的咆哮。他走到土墙边,停在那片被我涂写得歪歪扭扭的炭笔歌词前,久久地凝视着那首《春天在哪里》。他花白的眉毛微微抖动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棉袄粗糙的袖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他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严厉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张冻得通红、写满忐忑的小脸,最终,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这寒风中微弱却固执的歌声,被这土墙上笨拙的字迹,悄然触动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风声中几乎微不可闻。然后,他沉默地转身,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门外的风雪里。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沉默的叹息意味着什么。是默许?还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第二天下午,当我们拖着冻僵的身体再次来到仓库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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