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冬天变春天(2/2)
韩松没回答。他费力地脱下自己的防寒服外层——那件最厚重、抵御核心严寒的部分。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他里面的衣物,他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身体像风中落叶般抖动起来,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但他不管不顾,将那件还带着一丝微薄体温的厚重外套,猛地裹在了陈星受伤的右腿和上半身,用颤抖的手笨拙地拉紧束带。
“您穿上!您快穿上啊!”陈星挣扎着想把衣服推开,声音带着哭腔。
“别动!”韩松的声音嘶哑而严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他死死按住陈星,布满冰霜的脸因为极寒和用力而扭曲着。他接着又摘下自己厚厚的皮毛风雪帽,不由分说地扣在陈星头上,拉下护耳,将陈星的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自己的头发瞬间暴露在零下五十度的严寒空气中,花白的发丝迅速凝结起白霜。
“信号弹……”韩松喘息着,从自己工具腰带上解下两个圆柱形的红色信号弹,塞进陈星还能活动的左手里,用他冻得青紫、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紧紧握住陈星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指令。“看到……我走远……放一颗……隔……隔半小时……再放一颗……引路……给飞机……”
陈星的手被他冰冷的、颤抖的手握着,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只有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沉甸甸的托付。他看着韩松——老人此刻只穿着单薄的中间层衣物,头发和脸上迅速覆盖着新的冰霜,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颤抖都像要散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意志光芒。
“您……您会死的……”陈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汹涌而出。
韩松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到极点,有不容置疑的决绝,有沉甸甸的托付,似乎还有一丝……释然?他没再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他试着站直,但双腿剧烈地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他放弃了,猛地伏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然后,陈星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韩松,这个在极地坚守了三十年、此刻几乎被冻僵的老人,开始向前爬行。
他用双臂的手肘支撑着身体,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半身,在谷底冰冷的积雪上,一寸一寸,向前挪动。每一次拖动身体,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痛苦的闷哼。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笨拙,像一只被碾碎了壳的蜗牛,在白色的死亡之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歪歪扭扭的、带着挣扎和血性的轨迹。他的目标是谷底另一端一个相对平缓的斜坡,那是离开这个冰雪坟墓唯一的生路。
风雪撕扯着他单薄的背影。那身影在空旷的谷底,在巨大的冰壁映衬下,渺小得如同一粒即将被吹散的尘埃,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艰难蠕动的轮廓,正一点一点地,朝着那象征着希望、却也意味着无尽凶险的斜坡,开始他漫长而绝望的远征。
陈星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被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钉在原地。他看着那个渺小、模糊、在风雪中艰难爬行的身影,看着那道深深的雪痕如同一条通向地狱的血路。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充满了绝望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爬行的身影终于蠕动到了斜坡下方,变成了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黑点。陈星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抬起还能活动的左臂,颤抖着,将韩松塞给他的那枚红色信号弹,对准斜坡的方向,猛地拉开引信!
“嗤——!”
一道刺眼夺目的红色光焰,带着尖锐的嘶鸣,猛地挣脱束缚,撕裂混沌的风雪幕布,笔直地射向灰暗的天空!那红色如此鲜艳,如此绝望,像一道灼热的血痕,烙印在铅灰色的苍穹之上。光芒短暂地照亮了下方那个仍在缓慢蠕动的小小黑点,也照亮了陈星脸上纵横的泪痕和冰壳。
光焰在最高点爆开,化作无数细碎的红星,缓缓坠落,熄灭在无边的风雪里。短暂的辉煌过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以及更深的绝望。信号弹的光芒,在这片广袤无垠的白色地狱里,渺小得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
陈星放下发烫的信号弹外壳,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得他掌心一痛。他蜷缩在韩松留给他的外套里,那上面残留的一丝微弱的体温正在被严寒迅速掠夺。他紧紧握着另一枚信号弹,像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右腿的剧痛和刺骨的寒冷交替啃噬着他的神经,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清醒和昏迷的边缘飘荡。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视野里是旋转的灰白雪花和模糊的冰壁。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呼啸的风声是永恒的背景。
就在陈星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结,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时,一种全新的、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穿透了风雪的呜咽,隐隐约约地传来!
起初很微弱,仿佛只是幻觉。但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沉重地敲打着冰原的鼓膜!
陈星猛地睁开几乎被冰霜糊住的眼睛,心脏狂跳起来!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轰鸣声传来的方向——那是韩松爬离的斜坡上方,那片混沌的天空!
灰暗的风雪幕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撕裂!
两道无比强横、无比刺目的巨大光柱,如同天神投下的审判之矛,猛地刺穿了狂暴的风雪!光柱粗壮得令人心悸,里面无数细密的雪粒在强光中狂乱飞舞,如同沸腾的白色尘埃!那光芒是如此炽烈,如此霸道,瞬间将周围翻滚的灰暗撕扯得粉碎,将整个冰蚀谷映照得亮如白昼!冰壁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将谷底所有嶙峋的阴影都驱赶得无所遁形!
直升机!救援直升机!
巨大的旋翼搅动起更加狂暴的气流,轰鸣声震耳欲聋,盖过了一切风声!那声音不再是遥远的希望,而是近在咫尺的、震动着大地的救赎之音!
“这里!我们在这里!”陈星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吼,声音却被巨大的轰鸣彻底吞没。他挣扎着,不顾右腿撕裂般的剧痛,拼命挥舞着手中那枚仅存的红色信号弹!小小的红色圆柱体在强光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光柱如同探照的灯塔,在谷底疯狂地扫视着。终于,一道光柱猛地定格,牢牢锁定了躺在雪地上、正奋力挥舞手臂的陈星!
光柱带来的不仅仅是希望的光芒,还有一股强劲的、裹挟着雪粒的下洗气流,吹得陈星几乎睁不开眼。他眯着眼,强忍着刺目的光线和扑面而来的雪粒冰渣,目光却急切地、疯狂地搜寻着!
斜坡上!那道韩松爬行留下的、深深的、歪歪扭扭的雪痕尽头!
一个身影,蜷缩在雪地里,像一块被遗弃的黑色岩石。正是韩松!他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救援到来的前一刻,倒在了离生路咫尺之遥的地方。
直升机的强光,如同舞台的聚光灯,冷酷而精准地打在那个渺小、静止的身影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那个蜷缩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韩松似乎被那巨大的轰鸣和强光惊醒了。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朝着直升机的方向望去。
强光直射在他布满厚厚冰霜的脸上!眉毛、睫毛、胡茬……所有毛发都被晶莹的冰晶完全覆盖包裹,像戴了一顶冰雪的头冠。就在他抬头的刹那,那凝结在长长睫毛末梢的、最细小的冰晶,在直升机探照灯无比强烈的白光直射下——
璀璨的七彩光芒,猛地迸发出来!
赤、橙、黄、绿、青、蓝、紫!如同无数颗微缩的钻石被瞬间点燃!虹彩!一道微小却无比清晰、无比绚烂的虹彩,在他眼前瞬间绽放、跳跃!那光芒纯净、剔透、转瞬即逝,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神迹般的美!
仿佛是这极寒地狱对他三十年坚守、对他用生命爬出的三小时血路,给予的最后、也是最震撼的加冕!冰与火的极致,在濒死的睫毛上,绽放出最短暂也最永恒的春天!
陈星躺在刺目的光柱和狂乱飞舞的雪粒中,隔着风雪,隔着生死,清晰地看到了那道在老人冰封睫毛上跳跃的、微小的虹彩。
那光芒,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绝望和冰冷。
救援绳梯垂落,绞盘的嗡鸣盖过了风声。陈星被固定在担架上,缓缓上升。在离开谷底的最后刹那,他拼尽全力扭过头,透过漫天狂舞的雪沫,望向下方斜坡上那个小小的黑点。强光下,他看见几个橘红色的救援身影正围拢过去,像几簇跃动的火焰,扑向那冰雪覆盖的微光。
悬梯猛地一沉,陈星被拽进了机舱。温暖的气流瞬间包裹了他,带着机油和人类体温的混合气味,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战栗。巨大的噪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被人七手八脚地安置好,盖上厚厚的保温毯。
“另一个呢?情况怎么样?”他嘶哑地喊着,声音淹没在引擎的咆哮里。
旁边的救援队员俯下身,凑近他耳边大声吼:“活着!冻僵了!有生命体征!别担心!”队员的脸上混杂着冰粒和汗水的痕迹,眼中是职业性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
陈星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担架上。他闭上眼,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涌出,迅速在脸颊上变得冰凉。活着!他还活着!那渺小的虹彩,终究没有被风雪吹熄。
再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望春站惨白熟悉的灯光。他躺在医疗床上,厚厚的绷带固定着右腿,疼痛被药物压制,沉甸甸地钝痛着。他急切地转动眼珠搜寻。
房间另一头,靠近暖气片的位置,摆放着另一张医疗床。韩松躺在那里,身上连接着几台监护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微弱但规律的线条和数字。他脸上厚厚的冰霜已经化去,露出底下青紫、布满深深冻疮的皮肤,嘴唇干裂发白,眼睛紧闭着。一个氧气面罩覆盖着他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动面罩上凝结起薄薄的白雾。他看起来异常虚弱,像一截被风雪彻底摧残过的枯木,但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低头记录着数据。陈星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医生……他……”
医生抬起头,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他走到陈星床边,翻看了一下床头的记录板,声音平直:“陈星?你右腿胫腓骨骨折,失温,需要静养。至于韩工……”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另一张病床,“严重冻伤,多脏器功能受损,极度衰竭。我们稳定了他的生命体征,但……情况很不乐观。需要尽快转运到有条件的医院。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不多了”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陈星的心里。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发白。他死死盯着韩松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个在冰坡上蠕动、睫毛凝结虹彩的画面再次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他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韩松,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覆盖在氧气面罩下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然后,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眼睛浑浊、疲惫,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几乎失去了所有神采。但他似乎感知到了陈星的目光。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一点点地,一点点地,终于聚焦在陈星脸上。
没有言语。那目光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带着千钧重量,沉沉地落在陈星身上。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一种无需言说的托付,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容错辨的、终于看到某种终点的释然。
陈星读懂了。那目光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闸门。他猛地别过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枕头。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在喉咙里滚动。
他知道,那道在暴风雪中为他点亮、在睫毛上凝结虹彩的光,正在无可挽回地、一点一点地熄灭。
几天后,一架更大的、涂着醒目红十字的固定翼飞机轰鸣着降落在望春站附近临时清理出的冰跑道上。引擎的咆哮撕裂了荒原永恒的寂静。陈星坐在轮椅上,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被医护人员推着,停在站房门口刺骨的寒风中。他看着几个穿着厚厚防护服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将韩松固定在担架上,抬出站房。老人身上盖着厚厚的保温层,连着各种维持生命的管线,整个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紧闭双眼的脸。
担架经过陈星轮椅边时,韩松似乎有所感应。他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终究没能睁开。但那只露在保温毯外、布满冻疮和针眼的手,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
陈星的心猛地一抽。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只手,想要抓住最后一点温度。但担架已经被迅速抬远,塞进了机舱。沉重的舱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巨大的引擎声浪陡然加剧,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加速,最后猛地抬头,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很快变成了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里。
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抽打在陈星脸上。他坐在轮椅上,望着飞机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那扇冰冷的铁门在他身后敞开着,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望春站,这座孤悬于世界尽头的冰封哨所,失去了它的守望者,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在空旷中徒劳地回荡,如同挽歌。
接下来的日子,望春站彻底沉入了冰封的寂静。总部发来了冰冷的指令:所有设备保持最低功耗待机状态,等待最终处理方案。陈星的腿伤在缓慢愈合,但心口那个被风雪撕开的洞,却始终无法弥合。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主控台前,屏幕上显示着几台仍在苟延残喘的老仪器的读数,绿色曲线微弱地起伏,像垂死病人的心电图。他一遍遍听着救援前夜韩松留给他的那段录音,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站房里回响,每一次都像钝刀子割肉。
“……春天不是季节,是人心里的光。”韩松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却清晰得刺耳,“守在这里……看的不是冻土……是……心里这点光……别让它……灭了……”
陈星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一角。那个斑驳的旧军用水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那寒意仿佛能顺着指尖一直钻进心底。
日子在无望的等待和刺骨的孤独中一天天滑过。窗外依旧是永恒的寒冬,灰白色的冰原延伸到天际,看不到尽头。直到那天清晨,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了望春站死水般的寂静。
陈星几乎是扑过去的,抓起听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带着职业化平静的男声:“陈星同志吗?这里是北方总医院。很遗憾通知您,韩松同志……于今日凌晨三时十七分,因多器官功能衰竭,抢救无效……”
后面的话,陈星一个字也没听清。听筒从他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冰冷的金属控制台上,弹跳了一下,悬在半空,兀自晃荡着,里面传出空洞断续的忙音。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冰雕。窗外灰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一片死寂的惨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过了几个世纪。他僵硬地转过身,目光空洞地扫过那些沉默的仪器,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台庞大、陈旧、屏幕早已一片死灰的冻土监测仪上。它像一个沉默的墓碑。
陈星缓缓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他伸出手,布满薄茧的指尖,轻轻拂过监测仪冰冷光滑的外壳,拂过那个布满划痕的圆形观察窗,拂过那些早已不再闪烁的指示灯……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沉睡的脸颊。最后,他的手停在了仪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那里,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一张小小的、早已褪色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韩松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站在望春站崭新的铁门前,笑容灿烂,牙齿很白,眼神里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单纯的希望和朝气。他身边,依偎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脸颊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笑容温暖得仿佛能融化冰雪。她的头微微靠在韩松的肩膀上。
照片下方,用蓝色的钢笔水写着两行娟秀的小字:
>“老韩,替我去看看春天。——小梅”
>“一定!一起看!——韩松”
陈星的指尖,颤抖着,拂过照片上小梅温暖的笑靥,拂过韩松那早已被风雪磨蚀殆尽的灿烂笑容,最后停留在那两行早已模糊褪色、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上。
冰冷的铁壳下,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早已消散的体温,一丝被岁月和风雪深深掩埋的、关于春天的承诺。
他猛地收回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滚烫的液体汹涌而上,瞬间模糊了眼前冰冷的仪器和那张褪色的照片。他仰起头,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泪水却依旧决堤般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迅速凝结成小小的、透明的冰珠。
死寂的站房里,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他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在回荡,像一曲献给永冬的悲歌。
半年后。
引擎的咆哮声再次撕裂了北极荒原的寂静。一架涂装较新的中型直升机,搅动着漫天雪沫,缓缓降落在望春站外那片熟悉的、被狂风反复梳理过的冰原空地上。巨大的旋翼缓缓停止转动,卷起的雪尘渐渐平息。
舱门打开,冷冽的空气瞬间涌入。陈星第一个跳了下来。他穿着厚实的防寒服,身形比半年前结实了些,但眉宇间沉淀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重。他活动了一下右腿,那里曾经断裂的骨头已经愈合,行动间还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僵硬。他抬头望向望春站那扇紧闭的、覆盖着厚厚冰霜的铁门,眼神复杂。
“陈工,东西都在这儿了!”一个年轻的队员从机舱里探出头,大声喊道。后面跟着下来两个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技术员,开始小心翼翼地卸下机舱里的设备箱和几个用特殊保温材料包裹的、细长的管状物。
陈星走过去,亲自接过了其中一个细长的包裹。他解开保温层的一角,露出里面几株稚嫩却充满生机的树苗枝干。针叶细密,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依旧保持着坚韧的翠绿。这是耐寒的松树和云杉幼苗,来自遥远的南方培育基地。他手指拂过冰冷的针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开门吧。”陈星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平静。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熟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机油、陈旧的纸张、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被绝对低温浸泡过的空旷感。站内一切如旧,惨白的应急灯,冰冷的金属墙壁,覆盖着白霜的管道……只是更加死寂,厚厚的灰尘覆盖在每一个平面上,仪器都处于沉睡的断电状态,连那低沉的嗡鸣也消失了。
陈星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主控台角落。那个斑驳的旧军用水壶,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他走过去,拿起水壶,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传来。他仔细地拂去壶身上积落的灰尘,动作轻柔。
“开始恢复供电,启动核心设备自检。”陈星放下水壶,声音恢复了技术人员的干练,“数据记录仪优先,冻土监测仪……放到最后。”
年轻的队员们应了一声,立刻忙碌起来。站房内响起了设备启动的嗡鸣声、开关的啪啪声和队员们简短的交流声,驱散了一些沉积的死寂。陈星则抱着那几株树苗,走向站房一角那个小小的、由双层加厚玻璃围成的“生态观测窗”。这里曾经尝试种植一些苔藓和地衣,如今只剩下冻得硬邦邦的土壤和枯萎的残骸。
他蹲下身,用携带的小型加热器小心地融化表层的冻土,动作专注而耐心。他挖开一个小坑,将一株云杉幼苗的根部小心地埋进去,再覆上松软的、化开的土壤。接着是另一株松树。嫩绿的针叶,在这片被白色和金属统治了三十年的空间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倔强地宣告着生命的存在。
就在他埋下最后一株树苗,轻轻压实根部周围的土壤时,主控台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
“陈工!快来看!”
陈星心头一跳,猛地站起身。他快步走到主控台前,几个队员都围在最大的那块屏幕前,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屏幕,亮了。
不是仪器启动时那种缓慢的自检画面,而是一片……跳跃的、生机勃勃的绿色!
一条清晰的、充满活力的绿色曲线,正在屏幕中央剧烈地上下波动!不再是半年前那种微弱、濒死的起伏,而是如同被压抑已久的脉搏终于恢复了强劲的跳动,充满力量地向上跃升、延伸!屏幕下方的数据显示区域,一串串代表冻土温度、冰层位移、应力变化的数字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新,每一个数字都比陈星记忆中的历史记录活跃得多!
“这……这不可能!”一个年轻队员喃喃道,“冻土监测仪!它……它自己启动了?而且这数据……怎么会这么活跃?”
“是深层数据!”另一个队员指着屏幕下方一个不断闪烁的标识,“核心传感器……七号点位深井!它……它传回信号了!这活跃度……前所未有!”
陈星死死盯着那条剧烈跃动的绿色曲线,仿佛看到了一颗被冰封了无数岁月的心脏,正在厚厚的地层之下,重新开始强劲而有力地搏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让他瞬间有些眩晕。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碰到了工作台上的某个东西。
是那个老旧的录音播放器。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陈星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按下了播放键。
“滋……”
短暂的电流噪音后,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沙哑而平静的声音,清晰地响起,瞬间充满了整个望春站:
>“……春天不是季节,是人心里的光……”
就在韩松的声音响起的同一刹那!
“哗啦——!”
巨大的声响来自生态观测窗的方向!所有人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那扇双层加厚的特种玻璃窗,正对东方的那一面!覆盖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厚的、浑浊的冰霜层,此刻如同脆弱的蛋壳,突然绽开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纹!清晨第一缕金红色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猛地穿透了皲裂的冰霜,汹涌地泼洒进来!
光柱笔直地投射进来,瞬间将站房内弥漫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如同无数金色的精灵在狂舞!这光芒如此霸道,如此温暖,带着穿透亿万年冰层的磅礴力量,不偏不倚,正好笼罩在陈星刚刚种下的那几株稚嫩的树苗上!
翠绿的针叶,在金红色的光芒中,瞬间被点燃!边缘折射出璀璨、流动的金边,每一根细小的针叶都仿佛在燃烧,在欢唱!它们不再是柔弱的幼苗,而是这片冰封之地诞生的、浴火重生的绿色火焰!生机勃勃的光芒甚至照亮了旁边那个斑驳的旧军用水壶,壶身上磨损的绿漆在阳光中仿佛也焕发了生机。
光芒也照亮了主控台屏幕上那条依旧在剧烈跃动、昂扬向上的绿色曲线!数据流像金色的瀑布般疯狂刷新!
韩松那句平静的箴言还在空气中回荡:
>“……守在这里……看的不是冻土……是……心里这点光……别让它……灭了……”
陈星站在那片汹涌而入的金红色光芒里,站在那蓬勃跃动的绿色曲线前,站在那几株燃烧着生命之火的树苗旁。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地平线上,一轮巨大、饱满、燃烧着的朝阳,正挣脱最后一丝灰蓝色云霭的束缚,将亿万道金红色的光箭,射向无垠的冰原!辽阔的白色荒原被瞬间点燃,蒸腾起一层稀薄而壮丽的、如同钻石粉尘般闪烁的金色雾气!冰层深处发出低沉的、连绵不绝的“咔嚓”声,那是亘古的坚冰在暖流下舒展筋骨的宏大交响!
一个刚来的年轻队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异象震撼得说不出话,他指着窗外那沸腾的金色光海,又看看屏幕上狂舞的绿线和阳光下生机盎然的树苗,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在金光中沉默伫立的旧水壶上,声音带着梦幻般的恍惚:“陈工……站长他……站长呢?”
陈星没有立刻回答。他沐浴在奔涌的金光里,脸上映照着屏幕上跃动的绿色和树苗燃烧的翠意。许久,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朝阳彻底点燃的、壮丽无边的冰原,投向那蒸腾升起的、钻石般的金色光雾深处。
他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混合着无尽悲伤与无边释然的弧度。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仿佛穿透了时间,落在这片被重新点亮的土地上:
“他在晴天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