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静音与星光之间(2/2)

“一成不变!死气沉沉!”她的声音像开了闸的洪水,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爆发力,“每天就是进货、卖书、算账、应付各种鸡毛蒜皮!跟那些书一样,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积灰!等着发霉!像个精致的……坟墓!”

“坟墓”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狠狠击中了我。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曾和我一起兴奋地规划书店每一处细节、曾为淘到一本绝版书而欢呼雀跃、曾为书店的每一分成长而欣喜若狂的人。她眼中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我受够了!”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而是大步走向书店中央,脚步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急躁,“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每天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盒子里,看着同样的天花板,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太无趣了!无聊透了!”

她停在书店正中央,那个悬挂着老式水晶吊灯的位置。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她,她的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决绝的、挣脱束缚的渴望。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动作。

她一把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了那串东西——那串黄铜打造的、沉甸甸的、上面挂着“拾光书店”logo和我们两人名字缩写的钥匙。它曾是我们开启梦想之门的信物,是我们共同守护这片小天地的象征。此刻,它在她手指间晃荡着,发出冰冷的、细微的碰撞声。

她的目光,越过我,直直地投向书店临街的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城市璀璨的、流动的夜景。车灯汇成光的河流,霓虹闪烁不定。而在街道对面,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正是那个小小的、水声潺潺的街心喷泉广场。喷泉没有开,只有几盏地灯幽幽地亮着,映照着池底隐约可见的、被人们当作许愿币投下的硬币。

就在我的注视下,林星野手臂猛地向后一抡,像投掷标枪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串象征着一切、凝聚了我们所有心血和过往的钥匙,朝着喷泉池的方向,狠狠地抛了出去!

黄铜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眼的弧线,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决绝感,“噗通”一声闷响,精准地落入了喷泉池幽暗的水中。水花溅起,在昏暗的地灯光下转瞬即逝,只留下圈圈扩散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仿佛我们共同拥有的一切,也被她如此轻易地、彻底地抛弃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那声钥匙落水的“噗通”声在无限放大、回荡。眼前是她背对着我的、绷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翅飞走的背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发出无声的巨响。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悔意,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兴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星子,却不是为书店而亮。

“太无趣了,”她重复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嘴角却上扬着,勾勒出一个近乎疯狂的笑容,“我要学开飞机!”

***

世界在我眼前褪色、扭曲,只剩下林星野那句“我要学开飞机!”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失控的毒蜂。喷泉池的水面早已恢复死寂,那串沉入水底的钥匙,仿佛也带走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和温度。我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僵立在书店冰冷的中央,眼睁睁看着她带着那种解脱般的、近乎亢奋的神情,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刮过,卷起门后挂钩上的帆布背包,头也不回地推门冲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玻璃门在她身后反弹回来,风铃发出一串凌乱刺耳的悲鸣,在死寂的书店里久久回荡。

她没有说再见。没有回头。没有留下任何解释或……哪怕一丝虚假的歉意。只有那句荒谬的宣言,像一个烧红的烙印,狠狠地烫在我的意识深处。

书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灯光惨白,书架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她刚刚使用的词,此刻无比精准地回响在耳边。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草木气息,此刻却像毒药一样令人窒息。我缓缓地、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那张被她丢弃的续租通知单旁。弯腰,捡起。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钧重,上面那个冷酷的数字灼烧着我的视线。

下周五……下周五……

视线不受控制地移向落地窗外。对面的街心喷泉广场空无一人,幽暗的地灯勾勒出池水的轮廓。那串钥匙,就在那下面。她亲手扔进去的。连同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拾光”,一起。

一股冰冷而狂暴的怒意,混杂着被彻底抛弃的剧痛,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烧毁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犹豫。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如此轻易地转身就走,把所有的烂摊子、所有的心血、所有的责任,像丢垃圾一样丢进喷泉池?凭什么她可以永远追逐她的“有趣”,而我却要留在这里收拾残局,眼睁睁看着我们的梦想被房东扫地出门?

不。绝不。

“拾光”不能死。不能以这种方式,在她轻飘飘的“无趣”宣判下,在她任性的钥匙投掷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一股近乎悲壮的力量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几乎戳不亮屏幕。我翻找着,找到那个几乎从未主动拨打过的号码——房东的号码。深吸一口气,按下拨号键。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电话接通了。房东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惯常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喂?哪位?这么晚了……”

“王先生,”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釜沉舟般的强硬,“‘拾光’书店的下季度房租,我一次性付清。”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是怀疑的语气:“……一次性?小伙子,数目不小,你可想清楚了?不是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只有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手泄露着内心的风暴,“明天一早,银行开门,我转账。全款。条件是,”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凿出来,“从今往后,这间店铺的租赁合同,只和我一个人签。与林星野,再无任何关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房东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行!只要钱到位,跟谁签不是签?明早九点,带好证件,来我办公室办手续!”

电话挂断。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书店里回荡。我背靠着冰冷的书架,身体顺着书架慢慢滑坐到地上。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空荡荡的、近乎麻木的虚无感瞬间吞噬了我。我做到了。我用尽所有积蓄,甚至预支了未来,保住了“拾光”的壳。代价是,彻底斩断了与她在这片空间里的最后一丝联结。

我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老式的水晶吊灯。昏黄的光晕模糊不清。她走了,去学开飞机了。带着她永不停歇的、对“有趣”的追逐。而我,被永远地困在了这座她口中“精致坟墓”里。多么讽刺。

***

时间失去了刻度。白天在书店机械地忙碌,应对顾客,整理书籍,核对账目。每一个动作都像预设好的程序,麻木地运行着。夜晚则被拉长成一个无边的黑洞,吞噬着所有清醒的意识。林星野像一滴水,彻底蒸发了。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没有只言片语。她的社交动态停留在几天前一张模糊的、像是某个飞行训练场跑道的照片,配文只有一个简单的飞机emoji。世界那么大,她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喷泉池底的钥匙,不去想她学开飞机的样子。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进书店,用忙碌麻痹神经。只是偶尔,在整理书架时看到她曾经最爱的科幻小说专区,或者在窗边卡座发现她遗落的一枚发卡,心脏会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生活像一潭死水,直到那个狂风骤雨的深夜被彻底打破。

接近午夜,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书店的玻璃窗和卷帘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窗外的城市在雨幕中扭曲变形,路灯的光晕被撕扯成模糊的光团。我刚结束盘库,疲惫不堪地关上收银电脑,准备在书店后面的小休息室凑合一晚。

突然,一阵极其刺耳、几乎要盖过暴雨声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以一种蛮横的姿态撕裂了雨夜的死寂!那声音不是汽车,更加尖锐、高亢,带着一种原始机械的狂野力量,贴着地面高速逼近!

我的心猛地一缩,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几乎是同时,书店临街那扇巨大的落地窗被一道刺目的、来回扫射的强光瞬间照亮!那光柱穿透密集的雨帘,在书店的天花板和书架上疯狂地跳跃、切割!引擎的咆哮声近在咫尺,震得玻璃窗都在嗡嗡作响!

是她!一定是她!这种不管不顾、疯狂至极的方式,只有林星野!

巨大的惊恐瞬间压倒了所有其他情绪。我冲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的一角。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血液倒流!

一辆破旧的、涂装斑驳的皮卡车停在书店门外的马路上,车斗里赫然固定着一架……小型飞机!不是模型,是一架货真价实、双翼结构的、看起来饱经风霜的螺旋桨飞机!飞机的尾翼几乎要戳到书店的玻璃!此刻,皮卡车的引擎在暴雨中嘶吼着,两束粗大的车灯如同巨兽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书店的大门!

皮卡车的驾驶座车门猛地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飞行夹克、浑身湿透的身影跳了下来,完全无视瓢泼大雨,几步就冲到了书店紧锁的卷帘门前。

“咚咚咚!咚咚咚!”拳头砸在金属卷帘门上的声音,沉闷而急促,像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是林星野的声音!穿透雨幕和金属门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亢奋?她还在用力砸门,卷帘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恐惧和愤怒在我体内激烈地冲撞。她想干什么?这疯子!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深更半夜,开着拉着飞机的皮卡,在狂风暴雨里堵门?!

我冲到门后,手指颤抖着摸到卷帘门的电动开关按钮,却迟迟按不下去。理智在尖叫:不能开!开了门谁知道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学开飞机才几天?那架破飞机看起来随时会散架!她是不是又“突发奇想”要拉着我做什么不要命的事情?

“开门!快点!再不开我砸了!”外面的砸门声更重了,夹杂着她不耐烦的喊叫。

最后一丝犹豫被这蛮横的威胁碾碎。我猛地按下了开门按钮。

“哗啦啦啦——”

卷帘门带着巨大的噪音向上卷起。冰冷的、裹挟着雨腥味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颤。门外,林星野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雨水顺着她贴在额头的发绺、沿着她尖俏的下颌不断流淌。飞行夹克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却绷紧的线条。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歉意,没有一丝深夜打扰的愧疚,只有一种灼人的、近乎燃烧的兴奋。那双眼睛在车灯和闪电的映照下,亮得惊人,像荒野里盯上猎物的野兽。

“上车!”她根本没给我任何开口质问或拒绝的机会,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冷湿滑,力道却大得惊人,像一把冰冷的铁钳,不由分说地就把我往外拖!

“你干什么?!林星野!放手!”我惊怒交加,试图挣脱。可她的力气大得反常,再加上湿滑的地面,我被她踉踉跄跄地拽向那辆咆哮着的皮卡。

“少废话!带你飞!”她头也不回地吼道,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疯狂,“机会难得!错过这次,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飞?!你疯了?!这种天气?!”我被拖到皮卡副驾驶门边,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头发和外套,刺骨的寒冷让我牙齿打颤。我死死扒住车门框,抵抗着她的拖拽,“你才学了几天?这破飞机能飞吗?你想死别拉上我!”

“闭嘴!”她猛地转过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冲刷而下,她的眼神凶狠得像要噬人,带着一种被质疑的狂怒,“我说能飞就能飞!你上不上?不上我自己走!”

她的眼神,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执拗,让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她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会自己开着那架破飞机冲进这狂暴的雨夜里!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暴雨更甚。

就在我因这极致的恐惧而失神的瞬间,她猛地发力,几乎是将我硬生生地塞进了皮卡副驾驶!湿透的身体撞在冰冷的皮座椅上。她“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动作快如闪电,自己则绕到驾驶座,拉开车门跳了进来。

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皮卡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向前一窜!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巨大的水花。我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掼在椅背上。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我只来得及看到“拾光”书店的招牌在车灯和雨幕中一闪而过,迅速被抛在后方无尽的黑暗里。

“你……你要去哪?!”我抓住车顶的扶手,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机场!”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被雨刮器疯狂摆动才能勉强撕开一道缝隙的前路,嘴角却勾起一个近乎癫狂的弧度,“废弃的那个!跑道够长!这天气正好……练练胆!”

废弃机场?!练胆?!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渣!这女人彻底疯了!她要用这架看起来像刚从废品站拖出来的飞机,在狂风暴雨的午夜,去一个废弃的机场“练胆”!

皮卡在暴雨滂沱的城市道路上狂飙,引擎嘶吼,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巨大的噪音。车厢里弥漫着雨水、湿透的布料和旧皮革混合的刺鼻气味。我死死抓住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颠簸都让我心惊肉跳,每一次闪电划破夜空,都像死神的镰刀在车窗外挥舞。

“停车!林星野!我让你停车!”我冲着她嘶吼,声音在引擎和雨声的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她置若罔闻,甚至在一个急转弯时猛地踩了一脚油门,皮卡甩着尾冲上了一条更加荒僻、路灯稀疏的支路。路况越来越差,颠簸得更加剧烈。

“你怕什么?”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甚至有点……愉悦?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亮得吓人,“怕死?还是怕……失控的感觉?”

“我怕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咬牙切齿地回敬她,恐惧已经转化为极致的愤怒。

“哈!”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自得,“疯就疯吧!总比……闷死在那个‘坟墓’里强!”

“坟墓”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原来,她一直是这样看待“拾光”的。那个我们曾经视若珍宝的地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她眼里,都成了可笑的、束缚她的枷锁。

皮卡猛地冲过一个深坑,剧烈的颠簸让我差点咬到舌头。就在这时,远处雨幕中,隐约出现了大片荒废的轮廓。断裂的铁丝网,丛生的杂草,还有一条在车灯照射下显得坑洼不平、延伸向黑暗深处的跑道——废弃的军用机场,到了。

***

皮卡一个剧烈的甩尾,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一条破败跑道的中段。车头灯的光柱穿透雨幕,勉强照亮前方坑洼不平的混凝土路面和两侧在狂风中疯狂摇摆的、一人多高的枯草。雨水像瀑布一样冲刷着挡风玻璃,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也只能徒劳地刮开瞬间的清晰,立刻又被新的水流覆盖。

“下车!”林星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一把推开车门,冰冷的狂风裹挟着暴雨瞬间灌满车厢。

我浑身湿透,寒冷刺骨,恐惧像冰水一样浸泡着四肢百骸。看着她跳下车,动作麻利地去解皮卡后斗固定那架小飞机的绳索,我知道任何反抗和哀求都是徒劳。这个被狂热念头支配的女人,此刻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车,双脚立刻陷入泥泞湿滑的地面。狂风几乎要将我掀倒,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林星野的身影在车灯的光晕里晃动,像一个在暴风雨中起舞的黑色幽灵。她很快解开了绳索,跳上后斗,用力推着那架双翼飞机的机身,试图将它推下皮卡。

“过来帮忙!”她朝我吼道,声音在风声中破碎。

我麻木地走过去,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机身冰冷湿滑,在皮卡后斗上移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们合力,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这架看起来脆弱不堪的金属造物终于滑落在了积水的跑道上。它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笨拙大鸟,在狂风中微微摇晃。

林星野绕到飞机侧面,猛地拉开那扇狭小的、布满雨痕的座舱门。她指着里面狭窄得只能勉强塞进一个人的后座:“进去!”

“不……”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抗拒的词语脱口而出。眼前这架破旧的小飞机,这狂暴的天气,这疯狂的念头……每一个元素都指向死亡。

“进去!”她猛地逼近一步,湿透的飞行夹克几乎贴到我身上,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簇燃烧的鬼火,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疯狂,“要么跟我上去,要么我现在就把你扔在这鬼地方自生自灭!你自己选!”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是认真的。被遗弃在这荒无人烟、暴雨倾盆的废弃机场,结局未必比跟她上去好多少。极致的恐惧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也摧毁了所有反抗的意志。我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傀儡,被她粗暴地推搡着,几乎是塞进了那个冰冷、狭窄、散发着机油和霉味的后座。座椅的皮革冰冷刺骨,安全带卡扣因为寒冷和潮湿变得异常艰涩。

她“砰”地一声关上后座舱门,隔绝了部分风雨声,但引擎的轰鸣和雨点击打机身的噪音立刻充满了狭小的空间。随即,前座的舱门被拉开,她矫健地钻了进来,坐在主驾驶的位置上。她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胆寒的自信。

引擎启动的轰鸣声瞬间盖过了一切!老旧活塞发动机发出剧烈的咳嗽般的爆响,整个机身都随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螺旋桨开始转动,起初缓慢,带着滞涩,然后转速越来越快,搅动起跑道上的泥水,向后猛烈地喷溅!

“抓紧!”她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兴奋,没有丝毫恐惧。

我死死抓住座椅两侧冰冷的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皮革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般的窒息感。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全身,越收越紧。我闭上眼,不敢看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颠簸!剧烈的颠簸!废弃跑道的坑洼在机轮的碾压下传递来一阵阵猛烈的冲击,我的身体被不断地抛起又落下,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引擎的嘶吼、机身的颤抖、狂风的呼啸、雨点密集敲打机身的噼啪声……所有的噪音混合成一首疯狂的交响曲,冲击着我的耳膜,撕扯着我的神经。浓烈的航空汽油味混合着金属和皮革受潮的霉味,在狭小的座舱里弥漫,令人作呕。

滑行似乎没有尽头。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我以为下一秒就是机毁人亡。就在我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断裂的瞬间——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我死死按在了椅背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强烈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全身!飞机……离地了!

我猛地睁开眼。

舷窗外,是地狱般的景象。

浓墨般的乌云仿佛就在头顶翻滚,低垂得触手可及。一道道惨白的、狰狞的闪电,如同巨大的、撕裂天空的伤口,瞬间将整个世界映照得一片惨白!紧随其后的,是几乎要震碎耳膜的、狂暴的雷鸣!轰隆隆——!那声音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整个机身都在剧烈颤抖!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在舷窗上,水流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视线一片模糊。狂风卷着飞机,像玩弄一片脆弱的树叶,机身剧烈地摇晃、颠簸,每一次倾斜都让人感觉下一秒就要失控翻滚!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恐惧。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像筛糠一样剧烈地颤抖。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从额角滑落。我死死地抓住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仿佛那是连接生命唯一的绳索。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一阵阵上涌。

完了。要死在这里了。死在这个疯女人的一时兴起里。死在狂风暴雨的万米高空。死在……这架她用来证明“有趣”的破飞机上。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带着冰冷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湿滑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覆盖在了我死死抓住扶手的、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背上。

是林星野。

她不知何时从前座半转过身来。机舱内昏暗的仪表盘灯光映照着她的侧脸。雨水打湿的头发紧贴着她的额角和脸颊,脸色在闪电的明灭中显得异常苍白,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然而,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不是恐惧,不是疯狂,而是一种……奇异的光芒,一种穿透了狂风暴雨、穿透了生死边缘的……澄澈和……洞悉?

她紧紧握住我冰冷颤抖的手。她的手心也是冰凉的,带着雨水和汗水的湿滑,但那份力道却异常沉稳,像一块在激流中屹立的磐石,传递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颤的安定力量。

剧烈的颠簸中,机身猛地向一侧倾斜,失重感再次袭来!我惊恐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本能地反手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别怕!”她的声音穿透引擎的轰鸣和狂暴的雷雨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不是命令,不是安慰,而是一种近乎……引导?“看外面!”她用力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看向舷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

看?看什么?看我们怎么被闪电劈碎,被狂风撕裂吗?

我的目光被她牵引着,带着极度的恐惧和抗拒,投向那被雨水疯狂冲刷、模糊一片的舷窗。

又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了浓密的乌云!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机舱,也照亮了舷窗外的世界!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看到了。

看到了在狂暴的、翻涌奔腾的乌云缝隙之间,在闪电狰狞的光芒映照下,那被高空飓风猛烈撕扯、拉扯成无数奇形怪状碎片的……云层!

它们不再是地面仰望时那蓬松柔软的。它们是狂野的、奔放的、充满毁灭与重生力量的巨大存在!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疯狂揉搓撕扯的、无边无际的白色絮状物!像亿万片被狂风席卷着、狂乱飞舞的……巨大书页!

是的,书页!

那些被风刃切割、被气流抛掷、互相碰撞又瞬间分离的云块,它们的边缘在闪电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质感,真的……像极了无数本巨大的、无形的书籍,被粗暴地撕开、抛向高空,然后被狂风肆意地翻卷、吹散!那些翻滚的云浪,是书页被揉皱的褶皱;那些飞散的碎片,是被撕扯下的段落;那深邃黑暗的云洞,是书页被彻底洞穿后留下的空白……

壮丽。狂暴。无序。充满了摧毁一切的力量,却又孕育着某种惊心动魄的、原始的生命力。一种完全不同于地面上任何秩序的、属于天空的、绝对的自由!

就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万米高空,在这狂暴的雷雨核心,在这架脆弱得如同纸飞机的机舱里,林星野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依旧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魔力,清晰地穿透了所有毁灭般的噪音,直抵我的灵魂深处:

“你看,”她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奇异温度的平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她的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疯狂翻卷的云海,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和风雨,“那些被风吹散的云……”

她顿了顿,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将某种沉重的、无形的东西传递给我。

“……多像我们弄丢的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