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老兵,老伯(1/2)

浮沉子掀开那面油腻厚重的粗布门帘,矮身钻了进去。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陈旧木料味和淡淡烟火气的暖流,顿时扑面而来,将他身上从外面带来的湿冷寒意驱散了不少。

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随即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酒馆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更为狭小、低矮。

茅草铺就的屋顶黑黢黢的,被长年累月的油烟熏得发亮,几根粗陋的原木作为梁柱支撑着,上面也挂满了蛛网和灰尘。四壁是用黄泥混合着稻草夯筑而成,墙面斑驳,露出里面粗糙的草梗,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裂,用破布和草团勉强塞着,以防风雨灌入。

虽然简陋破败,但或许正因如此,这小小的空间反倒将外间的凄风苦雨牢牢隔绝,自成一方温暖、甚至有些闷热的天地。

光线十分昏黄。仅有的光源来自柜台角落一盏小小的、灯油将尽的豆油灯,灯芯如豆,摇曳着微弱却顽强的光芒,勉强照亮了柜台附近的一小片区域;以及屋子中央,一个用几块石头简单垒砌的、小小的火塘。

火塘里埋着些烧得通红的木炭,并无明火,只散发着持久而温和的热力,将整个酒馆烘烤得暖意融融。

几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昏暗的空气里,带来一股松木燃烧后特有的、好闻的焦香。光线虽暗,却并不让人觉得压抑,反而有种远离尘嚣的、奇异的安宁感。

放眼望去,酒馆里空荡荡的,一个酒客也无。只有寥寥几张粗木钉成的桌子和几条长凳,随意地摆放着,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已有许久无人光顾。

一切都透着一股年深日久的古旧与寂寥。

浮沉子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柜台后面。

那里,一个身影佝偻的老人,正伏在斑驳的木质柜台上打盹。老人年岁极大,满脸都是刀刻般的深壑皱纹,记录着岁月的沧桑。

他头发稀疏花白,用一根木簪随意绾着,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肘部和肩头磨损得尤其厉害。

他身形瘦小,蜷缩在那里,更显得渺小而脆弱。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交叠着垫在脸颊下,那双手粗糙得如同老树的树皮,指节因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一生的辛劳。

尽管饱经风霜,老人的面相却并不显得愁苦,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特有的、憨厚朴实的和善。

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嘴角也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平和笑意,仿佛对外间的风雨和世事的纷扰早已习以为常,安然于这方寸之间的宁静。

浮沉子静静地打量着这一切,心中那点因环境简陋而生的不满,竟在这片昏黄暖意和老者安然睡姿的感染下,悄然消散了几分。

他轻轻掸了掸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寻了张离火塘最近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凳子,慢悠悠地坐了下来。

韩惊戈对这里似乎极为熟悉,他魁梧的身影在这低矮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但动作却十分自然随意。

他见浮沉子已然毫不客气地挑了张离火塘最近的凳子坐下,那张冷峻的脸上竟难得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之前的肃杀。

“你倒是很自觉......”

说着,他走到浮沉子对面,那条精钢左臂的机括在坐下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随即也稳稳地坐了下来。幽青细剑被他随意地靠在桌腿旁。

浮沉子却对这环境颇为不满,他四下打量了一番——斑驳的泥墙、低矮熏黑的茅草顶、落满灰尘的空桌凳,最后目光落在那伏在柜台上酣睡的老者身上。

他撇了撇嘴,用那种特有的、带着几分嫌弃的腔调说道:“我说韩大督司,你好歹也是京都暗影司总司的副督司,正儿八经的五品大员!俸禄想必也不少吧?怎么这么抠门儿?找这么个......寒酸得掉渣的地方来招待道爷我?”

他夸张地耸了耸肩道:“鬼才相信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能有什么好酒、什么拿得出手的吃食呢!道爷我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韩惊戈闻言,并未动怒,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这熟悉的、破旧却温暖的一切,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是我常来的地方。错不了。”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你放心便是,这里......定然有好酒,也有亓伯拿手的吃食。”

浮沉子见他如此说,像是认命般叹了口气,整个人有些无精打采地瘫在椅子上,玄墨道袍的宽袖垂落下来,有气无力地道:“罢了罢了,来都来了,也只能入乡随俗了......但愿你这‘好酒’别是掺了水的劣酿就好。”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似乎就要提高音量呼喊那柜台后酣睡的老者。

“嘘——!”

韩惊戈却猛地一摆手,示意他噤声。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意味说道:“轻声些。亓伯......他年纪大了,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也好几天没睡个安稳觉了。外面风大雨大,咱们......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让他再睡一会儿。”

浮沉子到了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有些愕然地看向韩惊戈,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般,上下打量着对方,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亓伯?叫得这么亲热?看来你们挺熟啊?”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而且......韩大督司,你似乎很关心这老头儿啊?咱们可是客人,花了银钱来吃喝的,哪有让客人干坐着等掌柜睡觉的道理?难不成......这亓伯是你家什么亲戚?远房表叔?还是......”

韩惊戈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浮沉子,投向了柜台后那个蜷缩着的、呼吸均匀的佝偻身影。

火塘的光映在他冷硬的侧脸上,似乎柔和了几分棱角。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温情?

他转回头,正视着浮沉子,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一字一句地说道:“虽无血亲之缘,但亓伯......是我韩惊戈在这世上,最后一个敬重,也是最后一个......牵挂的长辈了。”

浮沉子闻言,眯缝起了眼睛,像是品味着什么似的砸吧砸吧嘴,脸上的戏谑之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的兴趣。

“你唤他为长辈?啧啧......这倒是稀奇了。说来听听,你们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韩惊戈似乎并未打算隐瞒,他目光再次投向酣睡的亓伯,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低沉而缓慢。

“亓伯他......以前可不是开这破酒馆的。”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敬意,“他出身行伍,是个久经沙场、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千夫长。”

“千夫长?”浮沉子微微一怔,显然有些意外,追问道,“既然是个领兵千人的千夫长,也算军中栋梁了,怎么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在这荒郊野外开这么个勉强糊口的小酒馆?”

韩惊戈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浮沉子,反问道:“你既知我父之名,可知我父亲......韩之玠,最初是做什么的?”

浮沉子闻言,“嘁”了一声,不过神情却收敛了之前的轻浮,多了几分真正的敬重之意,正色道:“自然知道。当年宛扬两地暗影司的正督司韩之玠韩大人,谁人不知?”

“镇东将军孙骁降而复叛,围困宛阳城,危难之际,是令尊大人与萧元彻大公子萧明舒,舍命掩护萧元彻主公撤退,最终壮烈殉城。是个铁骨铮铮、忠义无双的真汉子!道爷我虽是个方外之人,也佩服得紧!”

韩惊戈点了点头,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悲伤与沧桑,他放在桌上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微微发白。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的声音更加低沉,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先父韩之玠......并非一开始就是暗影司的人。最初,他也是行伍出身,是追随萧元彻主公南征北讨的一方部将,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功。”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这茅草屋顶。

“只是后来,大公子萧明舒慧眼识珠,创立暗影司,需要心思缜密、办事稳重可靠之人。他相中了先父,认为他是难得的人才。先父这才......投身暗影司,直至最后......”

浮沉子听得入神,不禁点了点头,感慨道:“原来如此......不曾想,先令尊竟还有这般驰骋沙场的过往。”

韩惊戈的目光再次温柔地落回柜台后那安详的睡颜上,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而亓伯......就是当年先父为部将时,他麾下的亲卫。凭着赫赫军功,一步步升迁,直至千夫长。他是先父最信任、也是最倚重的老部下之一。”

浮沉子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看向亓伯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原来是故人之子......看来,这位亓伯老丈,对你定然是极好的了?”

韩惊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有感激,有温暖,也有深深的心疼。

“亓伯......他一生未娶,也无儿无女。”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自先父殉难后,他便将我视若己出。我从......我从外面返回京都之后,一直与他有走动。他见我......”

韩惊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条冰冷的精钢左臂,语气低沉下去。

“他见我断了这条胳膊,背地里......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所以,我常来这里。这里......比在我那早已被无数眼睛盯着的家里,要随意,要方便得多。更重要的是......这里很安全,无人知晓。”

浮沉子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能感受到韩惊戈话语中那份沉重的依赖与不易流露的脆弱。

他沉吟片刻,又忍不住问道:“那......既然亓伯出身行伍,又是千夫长,为何不在军中继续效力,反而......辞了军职,落魄至此,开了这样一间......风雨飘摇的酒馆呢?”

听到这个问题,韩惊戈沉默了更久。火塘里的炭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打破了沉寂。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无奈。

“先父死难的消息传回京都后......”韩惊戈的声音带着一种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疲惫与伤痛。

“亓伯他......悲痛欲绝,万念俱灰。他觉得,先父为之效死的主公......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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