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拉古人(375)(1/2)

狼巢的时光,在日升月落、溪流潺潺与彼此依偎的温暖中,静静流淌了数十个春秋。

小屋门廊的木柱上,那些由拉普兰德早年刻下的、复杂的几何符文,早已被风雨和时光打磨得圆润模糊,与木纹融为一体。屋后的菜畦,在塞法利亚几十年如一日、用阳华之力温和滋养下,土壤肥沃得发黑,即使她已多年无力精细打理,依然年年自发长出茂盛却不再整齐的野菜和野花。德克萨斯亲手加固过的屋顶,经历过无数次模拟的雨雪风霜,木板换了一批又一批,但结构依旧坚固如初,只是颜色变得深沉。

时间,终究在她们身上留下了无法逆转的刻痕。

拉普兰德的银发,早已褪尽了最后一丝年轻的亮泽,变得如同山顶经年的积雪,纯粹、冰冷、又带着一种剔透的脆弱感。她身形变得清瘦佝偻,大部分时间需要倚靠着手杖,或者德克萨斯的搀扶,才能缓慢移动。那双曾倒映过轮回奥秘、洞察过规则本质的眼睛,如今多数时候只是平静地半阖着,虹彩褪尽,血色黯淡,只剩下岁月沉淀后的浑浊与深邃。万化之轮在她灵魂深处,转动得极其缓慢,近乎停滞,不再主动适应任何新事物,只是勉强维系着她最基本的生命循环和那庞大而沉寂的“知识库”。她的轮回眼,在很久以前的一次日常调息中,便彻底闭合,再无睁开。

但她依旧保持着思考的习惯。午后,她会坐在壁炉旁那把被磨得光滑锃亮的旧摇椅上,身上盖着塞法利亚多年前手织的、已经补过多次的羊毛毯,目光静静地落在虚空某处,仿佛在回顾漫长一生走过的路,又仿佛只是在聆听屋外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她的感知变得极其内敛,对外界的反应迟缓,唯独对身畔两人的气息和触碰,依旧保持着清晰的感知。

德克萨斯是三人中身体衰老最“缓慢”的一个。长期的严苛训练和钢铁般的意志,让她的躯体在时光侵蚀下依旧保持着相当的韧性和力量。银灰色的短发早已斑白,脸上刻满了风霜与平静的皱纹,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她的动作不再有年轻时的迅捷如电,但每一个举动依然精准、稳定,带着军人般的简洁。她依旧承担着大部分需要体力的琐事——劈柴、提水、检查小屋的每个角落。只是,挥动斧头后需要更久的喘息,提起水桶时手臂会微微颤抖,巡视归来后,会在门廊下沉默地坐上好一会儿,才能平复急促的心跳。

她的剑,早已不再出鞘,被仔细地保养后,收在一个特制的木匣中,放在她床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沉默地陪伴。坐在拉普兰德的摇椅旁,用不再稳定的手,为她梳理那长得几乎拖地的白发;或者,在塞法利亚因为衰老带来的病痛而低低呻吟时,用自己依旧宽厚温暖的掌心,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塞法利亚的变化最为明显,却也最温柔。她的银白色长发失去了昔日熔金般的光泽,变得干枯如秋草,但她依然习惯性地用那根早已磨得发亮的木簪,松松地挽着。她的脸庞不再丰润,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但那双熔金色的眼眸,即使在最黯淡的时候,也依然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却执着地散发最后的热度。她的阳华之力,早已从能够促进生长、治愈创伤的强大力量,衰退为仅仅能维系自身最基本生命活力、并给同伴带来一丝微弱暖意的涓涓细流。

她依旧尽力打理着这个家,尽管动作慢得像慢放的镜头。她会花一整个上午,只为煮一锅勉强能入口的、炖得稀烂的菜粥;会颤巍巍地拿起针线,试图修补一件早已破旧不堪的衣物,尽管针脚歪斜得厉害;会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坚持要德克萨斯搀扶着她,去溪边坐一会儿,听水声,看落叶,然后对着虚空,露出满足而恍惚的微笑。

她们很少交谈了。语言在数十年的默契和共同经历面前,显得苍白而冗余。一个眼神,一次呼吸节奏的变化,手指轻微的触碰,便足以传达一切。她们习惯了彼此的衰弱,习惯了病痛的偶尔造访,习惯了回忆变得越来越清晰、而未来变得越来越短。

死亡,这个曾经在战斗中无数次擦肩而过的阴影,如今正以最自然、最无可抗拒的方式,一步步向她们走来。

她们并不恐惧。

或许早在很久以前,当她们在根源恶魔的领域前并肩而立,当她们背负着八十亿希望共同面对存在本身的虚无时,对“终结”的恐惧,就已经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所取代。

那是理解。

理解生命的有限,理解羁绊的珍贵,理解抗争与安宁最终都将归于沉寂的必然。

也是信任。

信任彼此的灵魂早已在无数次并肩作战、无数个依偎而眠的夜晚,紧紧缠绕在了一起。信任即使形体消散,那份羁绊也不会真正断绝。

更是约定。

一个未曾宣之于口,却刻入骨髓的约定——无论去向何方,无论要等待多久,她们终将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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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巢的最后一个冬天,来得格外安静。

模拟的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小屋、树林和溪流,将世界染成一片纯净的洁白。小屋壁炉里的火,终日不熄,德克萨斯用最后的气力,囤积了足够的木柴。

拉普兰德的精神在入冬后急剧衰弱下去。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更多时候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昏沉。但她拒绝卧床,坚持要留在壁炉旁的摇椅上。德克萨斯和塞法利亚便将各自的床垫和被褥拖到壁炉前的地板上,一左一右,紧挨着摇椅。

最后的时光里,她们几乎形影不离。

塞法利亚的身体也到了极限,大部分时间只能靠在德克萨斯怀里,或者蜷缩在拉普兰德的摇椅旁。她的呼吸轻浅得如同羽毛,熔金色的眼眸常常失神地望着跳动的炉火,嘴角挂着模糊的微笑,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些充满硝烟、热血、星光和希望的日子。

德克萨斯是唯一还能勉强自如行动的人。她负责照看炉火,端来温水,用湿润的布巾擦拭拉普兰德和塞法利亚干枯的嘴唇和脸庞。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但眼神中的沉静,逐渐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温柔所取代。她知道,时间到了。

一个异常安静的雪夜。

炉火噼啪作响,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窗外,雪光映着寂静的夜。

拉普兰德忽然从昏沉中短暂地清醒过来。她的目光缓缓转动,先落在左侧,塞法利亚正枕在她的膝盖上,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一只手却紧紧攥着她摇椅扶手上垂落的毯子一角。她又看向右侧,德克萨斯背靠着摇椅,坐在地板上,头微微后仰,抵着椅背,似乎在小憩,但一只手同样伸出,坚定地覆在塞法利亚冰凉的手背上。

拉普兰德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的右手从毯子下挪出,轻轻覆盖在德克萨斯的手上。

德克萨斯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银灰色的眼眸在炉火映照下,清澈得不似老人。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将拉普兰德枯瘦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那手掌依旧宽厚,却同样布满了岁月的刻痕和冰冷的温度。

拉普兰德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塞法利亚,血色褪尽的唇边,极其艰难地、却异常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微小而确定的弧度。

不是悲伤,不是不舍,而是……一种近乎“回家”般的平静,和一种“约定即将履行”的笃定。

德克萨斯读懂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应和。她松开握着拉普兰德的手,转而用双臂,将塞法利亚更紧地拥入怀中,同时让自己的身体更贴近摇椅,让三个人的体温、气息、存在感,在这最后的时刻,毫无间隙地交融在一起。

塞法利亚在昏沉中似乎也感觉到了,她无意识地往德克萨斯怀里缩了缩,另一只手摸索着,终于抓住了拉普兰德垂落的那只手。

三双手,以这样一种方式,紧紧交叠相握。

炉火的光影在她们苍老的、布满皱纹却异常平和的脸上跳动。

拉普兰德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最后的意识,并非沉入黑暗,而是仿佛飘向了一片温暖、宁静、无边无际的……光。万化之轮在她灵魂彻底沉寂前的最后一瞬,似乎极其轻微地、圆满地转动了一格,然后,如同完成了所有使命,悄无声息地……化作了光的一部分。

德克萨斯感觉到怀中塞法利亚的呼吸,在某个瞬间,极其悠长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如同燃尽的烛芯般,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她熔金色的眼眸,即使在最后失去神采时,也仿佛残留着一丝暖意。

德克萨斯抬起头,看向摇椅上仿佛只是陷入安睡的拉普兰德,又低头看看怀中如同沉睡孩童般的塞法利亚。她没有流泪,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三人的手依然紧握,让身体靠得更紧,仿佛要嵌入彼此的骨血。然后,她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银灰色的眼眸最后映出的,是跃动的炉火,和窗外无边无际的、温柔的雪光。

她的意识并未立刻消散。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变轻,变冷,但一种奇异的、温暖而熟悉的“牵引感”,从灵魂最深处传来。那不是坠落,而是……回归,或者说,前往约定之地。

最后,她的呼吸也归于寂静。

壁炉中的火焰,恰在此时,燃尽了最后一根木柴,跳动了几下,缓缓熄灭,只余下一堆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热量。

小屋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温柔的落雪声。

三匹来自异界、曾并肩对抗过世界终极恐惧、又在漫长岁月中彼此依偎取暖的狼,于此世,于此地,于此夜,在紧密的相拥中,平静地走完了她们生命的最后一程。

没有恐惧,没有遗憾。

只有一份履行完毕的、关于“共同走到最后”的沉默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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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并非终结。

至少对她们而言不是。

意识并未沉入永恒的黑暗或虚无。

而是仿佛穿过了一条漫长、温暖、寂静无声的……光之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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