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生根33(2/2)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只是那最后一眼,如同烙印,深深刻进了招娣的脑海——那里面,是无穷无尽的不舍,是滔天巨浪般的牵挂,还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然后,他转回头,被那两人架着,踏出了院门,踏入了那片惨白而刺眼的阳光里,踏向了那辆绿色的、如同怪兽般张开大嘴的吉普车。
其中一个白大褂,那个女的,提着医药箱,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
招娣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父亲的身影被塞进吉普车后座,看着车门“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王德贵最后扫了一眼院子里如同石雕般的招娣和哇哇大哭的土生,什么也没说,转身也钻进了前面的那辆吉普车。
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轮胎碾过地面的尘土。
两辆绿色的吉普车,载着她的父亲,载着这个家庭最后的支撑和希望,缓缓启动,调头,然后加速,消失在村道的尽头,只留下一片翻滚的、灰黄色的尘烟。
院子里,瞬间空荡了下来。
只有阳光,依旧惨白地照着,照着破败的屋顶,照着冰冷的灶膛,照着地上那根被抽出的、孤零零躺着的枣木门闩。
还有站在门口,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招娣。
以及里屋门口,那失去了父亲、茫然无助的、幼小的哭声。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
安静得,只剩下绝望,在无声地咆哮。
声音消失了。
引擎的轰鸣,王德贵的呵斥,干事的推搡,父亲艰难的喘息,土生惊恐的哭喊……所有搅动在一起、撕裂空气的声音,都消失了。
它们被那两辆绿色吉普车一并带走,碾过村道,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一种前所未有的、真空般的死寂。
这种寂静,比之前的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块巨大的、湿冷的裹尸布,严丝合缝地笼罩下来,覆盖了破败的院落,覆盖了冰冷的灶膛,覆盖了招娣的头顶,让她无法呼吸。
她依旧站在洞开的院门口,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这破败景象的一部分。目光空洞地望着吉普车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被车轮卷起、尚未完全沉降的灰黄色尘土,在惨白的阳光下缓慢地、无力地飘浮。
她的脊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门板被撞击时的剧烈震颤。她的手掌里,还清晰地烙印着那根枣木门闩粗糙冰冷的触感。她的耳边,还回响着父亲最后那一眼无声的嘱托,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叫。
但现在,一切都静止了。
父亲走了。
像母亲一样,被那辆代表着不可抗拒力量的绿色怪物吞没,带往一个未知的、凶多吉少的去处。
家,空了。
真正的空,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匮乏,更是精神支柱被连根拔起后,留下的那个巨大、漆黑、呼啸着穿堂风的空洞。
一阵初冬的冷风从门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招娣冰冷的小腿上。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仿佛这才从一场漫长的、无比真实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不,不是惊醒。是坠入了噩梦醒来后,那更加残酷的现实。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这个家。
歪斜的桌子,空荡荡的米缸,没有一丝热气的灶台,角落里那堆稀疏的柴火,里屋门口地上,父亲挣扎下床时碰倒的那个破茶缸,里面残余的一点浑水洒在地上,洇湿了一小片泥土,像一滴凝固的泪。
还有地上那根门闩。那根她拼死插上、又亲手抽出的门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的、无用的勇士,象征着失败的反抗。
土生的哭声变成了小声的、断续的抽噎,他抱着里屋的门框,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脸上满是泪痕和恐惧,睁着大大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站在外屋门口、如同石雕的姐姐。
招娣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
那根被父亲楔入地下的木锥,依旧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风吹日晒,它的顶端更加粗糙,颜色也更加暗沉。它曾经是父亲绝望中宣示“存在”的象征,是这片“立锥之地”的界碑。
可现在,立锥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根木锥,还能界定什么?还能守护什么?
它只是一段无用的、即将彻底腐朽的木头。
一种比寒冷更深彻骨髓的凉意,从招娣的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像被这寒意冻住了,不再跳动,只是沉甸甸地、冰冷地悬在胸腔里。
她挪动脚步,想走向弟弟,想去抱抱他,想去安慰他,告诉他“别怕,有姐在”。
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了。她的身体也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缚着,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她走到那根木锥前,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粗糙的木身。
没有奇迹,没有温暖,没有力量传来。只有木头本身死寂的冰凉。
“立锥之地……”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曾经觉得它代表着最后的底线,是无论如何也要守住的家。可现在,她只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讽刺。锥子还在,地也在,可家,已经没了。
“姐……”土生带着浓重鼻音的、怯生生的呼唤,再次响起。
招娣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灰尘和绝望的味道,刺得她肺叶生疼。她强迫自己转过身,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到里屋门口,蹲下身,将瑟瑟发抖的弟弟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
土生冰凉的小脸贴在她同样冰凉的脖颈上,细微的颤抖透过单薄的衣物传递过来。
“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土生带着哭腔问。
招娣的手臂猛地收紧,勒得土生微微哼了一声。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要了吗?不,父亲是用自己,换取了他们姐弟此刻的“平安”。但这平安,是何其脆弱,何其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