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生根14(2/2)

“招娣和土生咋办?路上咋办?吃喝咋办?”桂香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带着颤音。

“那三十一块五,加上我明天去把……”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把我爹留下的那对银镯子找出来,当了。凑点路费。路上……讨饭也能走。”

桂香不说话了。讨饭。这个词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的男人,曾经也是村里数得上的好劳力,如今竟要想着去讨饭。

“再等等,”她终究是舍不得这经营了多年的窝,哪怕它如此残破,“也许……也许王德贵只是吓唬我们?也许……能再求求他?”

陈满仓在黑暗里苦笑了一下。求?他早就求过了,尊严早在写下检讨按上手印的那一刻就碾碎了。王德贵那种人,眼里只有指标和任务,没有活生生的人。

“三天。”陈满仓重复了一遍这个期限,不再说话。

第二天,天色依旧阴沉。桂香还是去了砖瓦厂,仿佛只有在那非人的劳累中,才能暂时忘记逼近的恐惧。陈满仓出去了大半天,回来时,脸色更加灰败。他偷偷把桂香拉到里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纸包。

“镯子……只当了八块钱。”他声音沙哑,“那掌柜的说,成色不好,还嫌样式老。”

桂香看着那皱巴巴的八块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那对镯子,是婆婆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传给长孙媳妇的。现在,长孙有了,镯子却没了。

三十一块五加上八块,一共三十九块五。对于那笔巨债,是杯水车薪;对于逃亡的路,也显得那么单薄。

招娣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小手不自觉地伸进枕头下,摸了摸那被她藏起来的、带着体温的五块钱。她张了张嘴,想拿出来,可看到爹娘凝重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这钱,是她偷偷存的,是她心里最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依仗。

第三天,终于来了。

从清晨起,天空就阴沉得如同锅底,乌云低低压着村子的屋顶,没有一丝风,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蝉噤了声,狗也不叫了,整个村子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里,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

陈满仓没有再磨刀。他把柴刀别在了后腰,用衣服下摆盖住。他换上了一件稍微齐整点的旧褂子,坐在堂屋唯一的破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

桂香没有去砖瓦厂。她把招娣和土生都拢在身边,坐在炕沿。招娣紧紧抱着弟弟,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迫,乖巧地伏在姐姐怀里,只偶尔不安地扭动一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快到晌午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止一个,杂乱而沉重。

来了。

陈满仓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桂香也猛地站起身,把招娣和土生往自己身后又拉了拉。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王德贵率先走了进来,他今天换了一身蓝色的确良衬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执行公务时不近人情的冷硬。他的身后,跟着那两名年轻干事,还有一个……是村里的民兵队长,带着两个扛着空麻袋、拿着粗绳和撬棍的民兵。

这阵仗,让陈满仓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不是来吓唬人的,这是真要来“执行”了。

王德贵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站在堂屋门口的陈满仓身上。

“陈满仓,三天期限已到。罚款,准备好了吗?”

整个世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王德贵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铁锭,砸在院子里凝固的空气上。

陈满仓的脊背挺得像是绷紧的弓弦,他沉默着,那沉默本身比任何哀求或争辩都更具分量。他没有回答王德贵关于“钱”的问题,只是重复了那天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磨刀石般的粗粝:“王干事,粮,在缸里。房,就在这里。”

他侧了侧身,让出堂屋的入口,那姿态不像屈服,反倒像一种无声的、最后的宣告。

王德贵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陈满仓的这种平静,让他准备好的下一套说辞卡在了喉咙里。他习惯了看到恐惧、哭嚎、乃至绝望的愤怒,但这种引颈就戮般的沉默,让他感到一丝失控。他不喜欢失控。

“好。既然你认罚,那就按规矩办。”王德贵挥了挥手,对身后的民兵示意,“清点粮食,登记造册。注意,按政策,要给他们留足到秋收前的口粮。”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格外清晰,像是要强调自己并非不近人情。

两个民兵应了一声,扛着麻袋就要往屋里走。

“等等!” 桂香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张开双臂挡在门口。她的眼睛赤红,头发有些散乱,连日来的恐惧和疲惫在这一刻化作了不顾一切的勇气。“不能搬!这是我们的命!你们搬走了,我们吃什么?!土生才刚会走路!”

王德贵脸色一沉:“陈桂香!妨碍公务是要负责任的!留了口粮,饿不死!”

“那点口粮够干什么?!王干事,你行行好,再宽限些日子,我天天去砖厂,我男人……我男人他好了也能去干活,我们一定还,砸锅卖铁也还!” 桂香的眼泪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砖尘,冲出一道道泥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家人活命的口粮被夺走。

招娣在屋里,紧紧捂着土生的耳朵,把他小小的脑袋按在自己单薄的胸前,不让他看外面。她自己则透过门缝,死死盯着那个穿着蓝色衬衫的“官”,盯着他那张毫无波动的脸。她看到娘在哭,在求,看到爹像根木头柱子一样钉在原地,只是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骨节泛白。一种冰冷的、名为“恨”的东西,像初春的毒草,悄悄在她心房里扎下了根。

陈满仓终于动了。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几近崩溃的桂香的手臂,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桂香,”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让他们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