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生根13(2/2)
“招娣,”他开口,声音沙哑,“咱家……还有多少钱?”
招娣愣了一下,低下头,手指绞着破旧的衣角:“娘收着的,我不知道。”
陈满仓知道女儿没说真话。桂香现在什么都跟招娣商量,那用破布包着、藏在墙缝里的三十一块五毛钱,招娣一定清楚。她不告诉他,是桂香的意思,也是怕他再受刺激。
“王德贵……”他喃喃道,“快来了。”
招娣小小的身子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王寡妇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额上带着汗,脸上带着急。“满仓哥!不好了!”她压着嗓子,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去,“我刚从村头过来,听见王德贵在跟村长说,等咱们村夏收公粮一交完,他就要带人……挨家清理‘钉子户’!头一个,就是你们家!”
陈满仓感觉那团闷在胸口的东西瞬间凝固了,变成冰,又变成石头,直直往下坠。他扶着门框,手指抠进了木头缝里。
“什么时候?”他问,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就这几天!麦子一割,场一打,粮一交……就到头了!”王寡妇眼圈有点红,“桂香姐呢?”
“砖厂。”陈满仓吐出两个字。
王寡妇跺了跺脚:“想想办法啊!真让他们把粮食搬走,把房梁拆了,这往后……可怎么活!”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听说,这次是动真格的,镇上下了文件,要‘杀一儆百’。”
王寡妇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死寂。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对,乖乖坐到招娣脚边,抱着她的腿。
陈满仓慢慢站起身,走进屋里。他翻出了那张按着他手印的罚款单,纸张已经变得软塌,边缘毛糙。上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他又从桂香枕头下摸出那个薄薄的、用学生作业本钉成的账本,一页页翻过。那是这个家被一寸寸榨干的记录。
傍晚,桂香拖着身子回来,整个人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头发、眉毛、衣服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砖红色粉尘。她累得几乎说不出话,先把当天结的五毛三分钱仔细塞进墙缝,才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招娣把王寡妇的话说了。
桂香扶着水缸沿站了一会儿,没哭,也没骂。她只是慢慢地转过身,看着坐在阴影里的陈满仓。
“听到了?”她问。
“嗯。”陈满仓应道。
“怎么办?”
陈满仓在阴影里抬起头。天光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那双曾经因为绝望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燃着一种近乎平静的火焰。
“粮,”他慢慢地说,“让他们搬。”
桂香身子一震。
“房子,”他继续道,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让他们拆。”
“你疯了?!”桂香终于忍不住,声音拔高,带着哭腔,“没了粮,没了房,我们冬天住哪里?吃什么?土生才多大!”
“保人。”陈满仓截断她的话,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又扫过紧紧抱着土生的招娣,“只要人还在,就还有指望。桂香,这债,我们还不起,从一开始就还不起。他们这次来,不扒掉我们一层皮,不会甘心。”
他站起身,走到灶台边,拿起那把砍柴的刀。刀口有些钝了,映着窗外最后的余晖,暗沉沉的。
“但我不会让他们把人逼死。”他用手指试了试刀口,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粮和房,我们守不住,就不要了。但谁要是想动你,动招娣,动土生……”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把柴刀,轻轻地,放在了最顺手的门后。
桂香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垮掉、如今却以一种更决绝方式站起来的男人,眼泪终于无声地淌下来。那不是软弱的泪,是认清了绝路之后,反而生出的破釜沉舟。
招娣紧紧搂着弟弟,把脸埋在他幼小的肩头。她听不懂全部,但她知道,那场一直在天边滚动、让她夜不能寐的“远雷”,马上就要落到头顶了。
夜晚,陈满仓开始磨刀。
“霍——霍——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