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生根9(2/2)

桂香和招娣同时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但王德贵接下来的话,立刻将这微光扑灭了一半:“这二十一块三毛五,我先收下,抵掉这个月的利息和一部分本金。剩下的欠款,连同下个季度的,必须在夏收之后,一次性还清!到时候如果还拿不出钱……”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就别怪我王德贵按章程办事,不讲情面了!到时候,牵牛赶猪,搬粮拆房,都是轻的!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瘫软的桂香,对年轻干事使了个眼色,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年轻干事紧随其后,那个装着全家所有积蓄、承载了无数挣扎与血汗的手帕包,就这样被他随意地揣进了口袋。

院门“哐当”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将最后一点希望关在了门外。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土生因为受到惊吓而愈发响亮的哭声,在空旷的四壁间回荡。

桂香维持着瘫坐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个手帕包一起被带走。招娣抱着哭闹的土生,走到母亲身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妈……”

桂香没有反应。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没有哭声,只有肩膀开始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悲恸。

招娣看着母亲剧烈颤抖却无声无息的背影,看着怀里张着嘴大哭的弟弟,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助感将她彻底淹没。她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不知道家里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知道夏收之后,如果还不上钱,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她只知道,这个早晨,她们失去的不仅仅是那二十一块三毛五分钱,似乎还有一些更重要的、支撑着这个家走下去的东西,也随之碎裂了。

晨曦终于完全照亮了屋子,将地上的尘土、墙角的蛛网、以及母女俩绝望的身影,都清晰地勾勒出来。光明降临,却带着比黑夜更深的寒意。

王德贵离开后,陈家陷入了一种比之前等待时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那是一种希望被具体地、量化地夺走后的虚无。桂香依旧瘫坐在地上,捂着脸,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玉石俱焚般的僵直。招娣抱着哭到几乎脱力、最终沉沉睡去的土生,蜷缩在炕角,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大眼睛里盛满了超越年龄的恐惧和茫然。家里最后一点能称之为“活钱”的东西被拿走了,像抽干了维持生命的血液,只留下一具苍白冰冷的躯壳。

时间在绝望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院门外再次传来了响动。这一次,不是王德贵那种带着权威的叩击,而是沉重、拖沓、仿佛随时会跌倒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招娣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桂香捂着脸的手也缓缓放下,露出了那双红肿无神、却骤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光芒的眼睛。

门被从外面艰难地推开了。

一个身影踉跄着跨过门槛,逆着光,像一个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幽灵。他浑身覆盖着厚厚的、已经板结的煤灰,只有眼白和偶尔咧开嘴时露出的牙齿是白色的。衣服破烂不堪,被汗水、煤尘和可能的血迹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他佝偻着腰,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扶住门框,才勉强稳住几乎要栽倒的身体。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和无法抑制的、仿佛要将肺叶咳出来的痉挛。

是陈满仓。

“满仓?!”桂香失声惊呼,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也顾不得他浑身的污秽,一把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之处,是惊人的瘦骨嶙峋和滚烫的温度。“你……你怎么成这样了?!”

陈满仓抬起头,看着妻子,那张被煤灰覆盖的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因为咳嗽和虚弱而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表情。他的眼神浑浊,布满了血丝,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完成任务后的释然与急切。

“桂……桂香……”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钱……钱……我……我挣到钱了……”他颤抖着,那只按着胸口的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试图伸进贴身的内兜。那动作缓慢而痛苦,仿佛在剥离粘在伤口上的皮肉。

桂香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丈夫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再听到“钱”这个字,巨大的酸楚和不祥的预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帮着他,小心翼翼地,从那个被汗水和煤灰浸透、几乎与皮肤黏在一起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同样污秽不堪、但被他用油纸和破布层层包裹、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陈满仓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小包,眼神里焕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光彩。“三十……三十块……差不多……加上家里的……够……够五十了吧?王……王德贵……来了没?”他断断续续地问着,语气里带着期盼,也带着恐惧。

桂香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小包,双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上面还残留着丈夫滚烫的体温和一股混合着煤尘、汗臭与淡淡血腥的气息。她看着丈夫那充满期盼的眼神,听着他关于“五十块”和“王德贵”的问话,再看看他这副用半条命换来的、凄惨无比的模样,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她张了张嘴,想告诉他王德贵来过了,想告诉他家里的钱已经被拿走了,想告诉他他们所有的挣扎在那一刻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但看着丈夫那双几乎燃尽生命之火的眼睛,那些话像巨石堵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和瞬间惨白的脸色,让陈满仓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体晃了一下,扶住门框的手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