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江霞尽处起龙吟(2/2)

“先生。”刘澈郑重行礼,然后让随行人员留在院外,自己与李嵩入内。他并未寒暄,直接呈上那些整理好的文书数据,“先生,这是豫章近日的一些情况。前次聆训,澈回去后反复思量,略有施行,然心中困惑更甚。不知先生可否拨冗,看看这些粗陋之物,指点迷津?”

谢允看了刘澈一眼,对他这种务实而不空谈的态度微微颔首。他接过那摞文书,并未立刻翻阅,而是放在石桌上,目光扫过院外那些看似普通,却眼神清亮、站姿挺拔的随员,问道:“将军此次带来这些人,是何用意?”

刘澈诚恳道:“他们都是豫章军中、府中的干才,虽职位不高,却熟知基层情弊。我想让他们也听听先生的教诲,或许比我自己听,更能落到实处。”

谢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这才拿起那份关于兵力部署的简报,快速浏览起来。他的阅读速度极快,手指在某些数字和描述上轻轻点过,偶尔会问刘澈一两个问题,例如“此部新卒操练,每日耗粮几何?”“水军新舰,操舟者来源如何?”,问题都极为具体,直指关键,显示出他对军务并非门外汉。

看完兵力部分,他又拿起钱粮收支,看得更加仔细。当看到某一项较大的支出时,他眉头微蹙,抬头问李嵩:“李司马,此项采买矿石之费,较上月激增三成,所为何来?”

李嵩一愣,没想到谢允看得如此细致,连忙解释:“是因张将军下令加紧打造兵甲,故……”

谢允打断他,看向刘澈:“将军,可知豫章周边,何处有品质更佳、运输更便的铁矿?如今集中采买一处,价高且易为人所乘。若能分而购之,或可省下两成费用,用于抚恤伤亡兵卒家属,岂不更得军心?”

刘澈与李嵩皆是一震。这个问题,他们从未想过!张虔裕只管要军械,李嵩只管筹钱,却无人从整个资源调配和人心向背的角度去通盘考虑。

接着,谢允又就吏治、农桑等几个问题,询问了院外的几名低级官员。他问的问题角度刁钻,却都切中时弊,让那几个小吏既紧张又佩服,回答得磕磕绊绊,却也透露出许多坐在高堂之上无法知晓的实情。

整个过程,谢允并未给出任何具体的“计策”,他只是通过提问,通过指出文书数据中隐含的问题和可以优化的细节,像一位高明的医师,在为豫章这个“病人”进行细致的望闻问切。

等到所有文书看完,所有随行人员问询完毕,已是日头偏西。谢允轻轻放下最后一份文书,看着若有所思的刘澈,淡淡道:“将军,今日所见,可知‘势’之一字,并非虚无缥缈。它藏于钱粮簿册之中,显于士卒操练之上,系于百姓田垄之间。不明这些细微之处,空谈大势,无异于缘木求鱼。”

他站起身,望着山下蜿蜒的赣水:“将军如今,已知豫章之‘形’,譬如知晓了这石钟山的一石一木。但若要知‘势’,还需跳出此山,看清这整条赣水,乃至鄱阳湖、长江之走向。今日天色已晚,将军请回吧。若他日有心,可再来一叙。”

这一次,他没有再留下玄妙的比喻,但刘澈的感受却比上一次更加深刻。他亲眼看到谢允如何从枯燥的数据和基层的汇报中,敏锐地捕捉到问题的核心,如何将军政、民生、人心联系在一起思考。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系统而宏大的思维方式。

返回豫章的路上,刘澈异常沉默。他反复回味着谢允今天的每一个问题,每一次点评。

“先生是在教我如何‘看’。”他对李嵩说,“看清自己,看清对手,看清这天下。”

他知道,距离真正打动这位江畔遗贤,让他心甘情愿地出山辅佐,自己还需要展现出更多的悟性和行动力。而谢允留下的“作业”,他必须认真完成。理顺内政,看清自己,是知势的第一步。这一步走不稳,后续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石钟山第二次归来,刘澈仿佛变了个人。

他不再仅仅依赖于张虔裕的勇猛和李嵩的勤勉,而是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细致与全局视角,重新审视豫章的每一件事务。他召集军中、府中所有能接触到具体事务的吏员、低级军官,甚至亲自走访田间地头、军营伙房、工匠作坊,去验证谢允所指出的那些问题,去听取最底层的声音。

他将谢允那日提出的关于资源调配、军心民心关联的问题,掰开揉碎,与李嵩、张虔裕乃至彭沅反复商讨。他们重新核算了军械打造的流程,果然找到了几处可以节省开支、提高效率的环节;他们调整了部分赋税的征收方式,使其更为公平,也更能体恤民力;他们加强了对阵亡将士家属的抚恤和探望,让士兵们真切地感受到将军的关怀。

这些举措,单个来看似乎都是细微末节,但汇聚起来,却让豫章的军政体系运转得更加顺畅,底层士卒和百姓的归属感也悄然提升。张虔裕最初对这些“琐事”不以为然,但当看到经过优化后,同样多的钱粮却能打造出更多兵甲,同样数量的士卒却因后顾之忧减少而士气更高时,他也不得不服气。

“将军,您这从石钟山回来,简直像开了天眼!”张虔裕私下里感叹。

刘澈却摇头:“非是我开了天眼,是谢先生教会了我如何‘看’。以往我们只盯着敌我兵力、城池得失这些大处,却忽略了支撑这些大处的无数细节。根基不牢,大厦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一个月后,当豫章内部经过这一番梳理,呈现出更加稳固、更有活力的气象时,刘澈决定第三次前往石钟山。这一次,他没有带繁复的文书,也没有带众多的随从,只与李嵩二人,轻舟简从。

再见到谢允时,他正在江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垂钓,蓑衣斗笠,与寻常渔夫无异。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是刘澈,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到。

“将军来了。”他收起钓竿,鱼篓里空空如也,“看来将军此番,心中已有些许章程?”

刘澈与李嵩在旁边的石块上坐下。刘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如同汇报功课的学子,将自己这一个月来,如何梳理内部 调整策略、体察下情的过程,原原本本,不加修饰地讲述了一遍。他既讲了取得的成效,也讲了遇到的阻力,甚至坦诚了自己在某些问题上的犹豫和失误。

“先生上次点拨,澈受益匪浅。”刘澈最后诚恳道,“如今,豫章内部稍安,根基略固。然,正如先生所言,知其‘形’易,明其‘势’难。澈虽竭力梳理内部,却仍觉如井底之蛙,只见头顶一方天空。这江西之外,天下大势究竟如何?各方枭雄,孰强孰弱,孰敌孰友?豫章未来,究竟路在何方?澈愚钝,恳请先生不吝赐教,为澈拨云见日,指明方向!” 说罢,他起身,对着谢允深深一揖,长揖不起。

这一次,他的姿态比前两次更加谦卑,准备也更加充分。他不仅展现了自己的执行力,更展现出了学习和反思的能力,以及那份对更高层次战略的迫切渴望。

江风吹拂,浪涛拍岸。谢允静静地看着保持作揖姿势的刘澈,又看了看一旁同样神色恭敬的李嵩,目光最终投向浩渺的江面,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决断。“罢了。”他伸手虚扶刘澈,“将军请起。三次来访,诚意足见。观将军所为,亦非庸碌守成之辈,确有吞吐天地之志。若将军真愿听我这山野之人妄言,谢某……便与将军,论一论这天下大势,谈一谈这……王霸之略!”

他转身,指向那几间茅屋:“此处风大,非谈话之所。将军,李司马,请入内一叙。”

刘澈心中狂喜,知道最关键的时刻终于到来。他强压住激动,与李嵩跟随谢允,走进了那间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茅屋。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数椅,四壁书架,堆满了竹简、书卷,还有那张曾被粗布覆盖的巨大舆图,此刻正悬挂在最为显眼的位置。油灯点亮,昏黄的光线映照着三人严肃的面容。

谢允请刘澈与李嵩坐下,自己则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如电,扫过中原、淮南、江南、荆襄、巴蜀、两广……他的声音不再平淡,而是带着一种洞悉历史的深沉与俯瞰山河的豪迈。

“将军既问天下大势,谢某便姑妄言之。当今之世,唐祚已终,神器无主,此乃三百年未有之变局!朱温篡逆登基,然其暴虐失德,内部倾轧,外有强敌,虽据中原,不过冢中枯骨!河东李氏,勇悍有余,然胡风未化,难获汉民真心,且嗣位之争已显,非长久之相。”

他的手指划过地图:“淮南杨氏,内乱已生,徐温、张灏无论谁胜,皆需时日整合。两浙钱镠,志在守成;湖南马殷,困于荆南;闽地王审知,偏安一隅;岭南刘氏,更是化外之地。此辈,皆非真龙!”

最后,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江西、荆南、淮南交界的那一片区域,目光灼灼地看向刘澈:“而将军所处之江西,北控江淮咽喉,西接荆湖要冲,南引岭表资源,东连吴越财赋……看似四战之地,实乃龙兴之所,天下腹心!”

刘澈与李嵩屏住呼吸,心脏剧烈跳动。

谢允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将军之略,不应在江西一隅!当以此地为基,行三步之策!”

“第一步,固本速定江西! 以将军新破周本之威,整合豫章,不再与钟、彭虚耗。当以雷霆万钧之势,先发制人,速取洪州!洪州一下,传檄可定江西诸州!尽收其兵、其民、其财,握鄱阳湖之利,控赣水之便,拥精兵数万,此乃王业之基,一步都慢不得!”

“第二步,西联荆南,北和淮南! 取得江西后,切勿四面树敌。当遣使结好荆南高季兴,许以商利,共抗楚地马殷之压力。对北面淮南,无论徐温、张灏谁胜出,皆遣使示好,承认其现状,约定互不侵犯,甚至可借其势,牵制中原朱温!此乃远交近攻,为我争取宝贵的发展时间!”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西图中游,问鼎荆襄!” 谢允的手指猛地西移,点在荆州、襄阳之上,“待江西稳固,联盟已成,便当积聚力量,溯江西进!荆襄之地,四通八达,物阜民丰,乃天下腰膂,自古兵家必争!得荆襄,则可北望中原,西窥巴蜀,东压吴越,南制岭表!届时,将军坐拥江西、荆襄,带甲数十万,进可争霸天下,退亦可划江而治,成就一方帝业!”

这一番石破天惊的战略规划,如同在刘澈和李嵩面前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他们之前所思所虑,不过是江西内部的争斗,而谢允直接将其提升到了争夺天下的高度!每一步都环环相扣,既有眼前的破局之策,又有长远的宏伟蓝图。

刘澈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站起身,对着谢允,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弟子对师长之礼:“先生一席话,如暗夜明灯,照亮前路!澈,飘零半生,终遇明师!恳请先生出山相助,澈必以师礼相待,军政大事,悉听先生谋划!愿与先生共图大业,拯黎民于水火,复汉家之江山!”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渴望。

茅屋内,油灯噼啪作响。谢允看着眼前这位历经磨难、锐意进取的将领,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雄心与诚意,知道自己等待多年的“明主”,或许真的出现了。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清越的声音在斗室中回荡:“谢允,拜见主公!”

这一声“主公”,意味着彻底的托付,标志着君臣名分已定。刘澈心中巨震,狂喜与重任感同时涌上心头。他没有丝毫迟疑,急趋两步,竟在谢允拜下之前,稳稳托住了他的双臂,不让他完全拜下去。“先生不可!” 刘澈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他目光灼灼,凝视着谢允,“我得先生,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应是刘澈拜谢先生不弃之恩!”说着,他竟以主帅之尊,对着谢允郑重还了一礼。他扶着谢允的手臂,恳切道:“自此以后,军政大事,尽数托付先生。澈,愿与先生共赴大业,生死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