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下震动(1/2)

消息是随着一匹口吐白沫、肋间鲜血淋漓的驿马,冲入河东节度使治所晋阳城的。那驿使甚至没能完整说出情报,便力竭晕厥在马下,怀中那份被汗水与血水浸透的、来自汴梁的“大梁开平皇帝诏书”滚落在地,上面赫然盖着崭新的朱温玉玺。

节堂之上,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正与麾下诸将商议北巡云州、防御契丹之事。当掌书记郭崇韬面色凝重地捡起那卷诏书,只扫了一眼,便浑身剧震,几乎站立不稳,颤抖着声音将内容念出时,整个节堂,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唐帝李柷,自知天命已改,神器更易……特禅位于朕……国号大梁,改元开平……”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剜在李克用那颗自诩为李唐忠臣的心上。他那只独眼(另一只在与黄巢作战时失明)猛地瞪圆,瞳孔收缩如针,里面瞬间布满了血丝,赤红得吓人。那张因常年征战而饱经风霜、疤痕交错的脸,先是难以置信的僵滞,随即,如同火山喷发前的死寂,最后,化为了扭曲到极致的狂怒。

“朱!三!逆贼——!!!”

一声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猛然从李克用胸腔中炸开,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紫檀木帅案,案上的令箭、兵符、茶盏、文书,哗啦啦飞溅得到处都是。沉重的帅案翻滚着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轰鸣。

“国贼!无耻狗彘!安敢如此!安敢如此!!”他状若疯魔,一把扯下头上代表王爵的金冠,狠狠掼在地上,又奋力踩踏,仿佛那金冠就是朱温的头颅。“孤与尔誓不两立!不共戴天!!”

诸将如李存璋、李嗣源、周德威等,皆是李克用养子或心腹悍将,此刻也无不目眦欲裂,纷纷拔刀出鞘半尺,雪亮的刀光映照着他们同样因愤怒而狰狞的面孔,怒吼声在堂内回荡:“诛杀国贼!”

“为大唐报仇!”

“杀进汴梁,活剐了朱温!”

李克用喘着粗气,独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一刀砍在身旁的立柱上,入木三分,刀身嗡嗡作响。

“传孤王令!”他声音嘶哑,却带着钢铁般的决绝,“河东全境,即刻起,为大唐皇帝……不,为故昭宗皇帝、为被弑之哀帝,举哀!全军缟素!所有城头,降下一切伪梁旗帜,仍悬大唐赤帜!所有文书往来,仍用‘天佑’年号!谁敢提‘开平’二字,立斩不赦!”

“命各州刺史、军府指挥使,即刻整顿兵马,清点粮草械备!征发境内所有可用之丁壮,筹措所有可用之财赋!孤要尽起河东之兵,与朱逆决一死战!”

他猛地转身,看向麾下诸将,目光如同鹰隼:“李存璋!命你为前锋都督,即日率沙陀精骑五千,出潞州,兵压泽州,给孤盯死朱温在河阳的动向!”

“周德威!你总领步军,整顿各州团结兵,限期一月,完成集结!”

“李嗣源!你负责粮秣转运,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一道道命令,如同连珠炮般发出,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破釜沉舟的决心。

狂怒之下,李克用并非全无理智。发泄之后,他独眼中的火焰稍稍收敛,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持久的冰冷恨意。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眉头紧锁的掌书记郭崇韬。

“崇韬,你以为如何?”

郭崇韬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沉声道:“大王忠义,感天动地,誓讨国贼,乃顺天应人之举。然,朱温新立,其势正炽,挟中原之地,控数十万之众,我军虽勇,若独力与之抗衡,恐……恐难速胜。”

李克用冷哼一声:“难道就让孤坐视国贼猖獗?”

“非也。”郭崇韬摇头,“当务之急,是联络四方,共举义旗。朱温篡逆,天下藩镇,未必尽数归心。大王当速遣能言善辩之士,北结幽州刘仁恭(虽与河东有隙,但名义上仍属唐臣),西连凤翔李茂贞、西川王建,南……甚至可尝试联络淮南杨渥。纵不能使其即刻出兵,亦要使其保持中立,或至少在道义上声援我方,孤立朱温。”

李克用沉吟片刻,他虽与刘仁恭有怨,与王建、杨渥等亦非一路,但此刻,朱温是天下公敌,至少表面上是。“不错!孤要传檄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天下,还有孤李克用,在为大唐守着最后一点骨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压低了声音:“还有……派人秘密潜入曹州,打听……济阴王(唐哀帝)的消息。若能……设法保全……”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郭崇韬已然明白。保全前朝皇帝,无论是在道义上,还是未来的政治博弈中,都是一张极其重要的牌。

很快,晋阳城内,白幡招展,哭声震天。军营之中,将士们脱下梁国使者送来的新式号衣,重新换上带着旧日补丁的唐军服饰,臂缠白布,士气在悲愤中异常高涨。无数的信使,背负着李克用声泪俱下、慷慨激昂的讨梁檄文,冒着被梁军截杀的风险,冲出晋阳,奔向四面八方。

当河东的誓师之声尚在晋阳城头回荡,那饱含血泪的檄文已由精干信使抄小路、涉险滩,送达了长江之畔的另一座雄城——淮南节度使治所,广陵(扬州)。

与晋阳那种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悲壮愤怒不同,广陵城似乎依旧沉浸在其固有的、略带颓靡的繁华之中。运河上千帆竞渡,市井间喧嚣依旧,歌楼舞榭彻夜不歇,仿佛北方那场改天换地的剧变,只是遥远天际传来的一声闷雷,暂时还惊不醒这十里秦淮的醉生梦死。

淮南节度使、弘农郡王杨渥,高坐于宽大的节帅椅上。他年岁尚轻,继承其父杨行密基业不过两年,面容本有几分英气,此刻却被酒色浸染得有些浮肿,眼袋深重,眼神涣散,带着一种对政务显而易见的厌倦与不耐。

当掌书记袁袭,面色凝重地宣读完毕来自晋阳的檄文,以及禀报了朱温在汴梁正式称帝、改元开平的详细消息后,节堂之上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寂静。诸将如张颢、徐温、周本等,皆垂首肃立,神色各异,却无人率先开口。

杨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语气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悦:“朱三……到底还是做了皇帝了?”他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沐猴而冠,能成什么气候!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僭越称帝?”

这番话让堂下不少将领眉头微蹙。老将周本更是忍不住出列,沉声道:“大王!朱温篡逆,天下共击之!此人狡诈狠辣,先主在时便屡遭其算计。今其公然窃国,我淮南带甲数十万,据江淮形胜之地,正当挺身而出,会盟诸侯,共讨国贼,以彰大王忠义之名,亦是我淮南进取之机啊!”

杨渥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何尝不知朱温的厉害?那是与他父亲缠斗了一生的枭雄。但正因如此,他内心深处更倾向于避其锋芒。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几分烦躁:“周老将军忠心可嘉。然,朱温势大,控扼中原,兵精粮足,我军若贸然北上,胜败难料。此事关乎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就在这时,站在武将班列前列的张颢,抢先一步开口了。他身形魁梧,面容粗豪,是杨行密时代留下的宿将,如今与徐温共同执掌牙军,权势熏天。

他斜睨了周本一眼,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周将军忠勇可嘉!然,国事岂能儿戏?朱温篡逆,天人共愤,我淮南自当表明立场。但贸然出兵,实非上策。更何况,”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对面文官班列中垂首不语的徐温,“江西钟传新丧,其子庸弱,内部不稳,钟延规勾结我境内某些……心怀叵测之辈,蠢蠢欲动。当此之时,我淮南首要之务,乃是稳固内部,厘清奸佞,确保江淮无恙!岂能舍近求远,为虚名而蹈实祸?”

他这番话,看似老成谋国,实则夹带私货。“厘清奸佞”四字,更是直指徐温。他与徐温同为托孤重臣,但权力斗争已日趋激烈,任何可能增强对方声望或兵权的举动,都是他必须要阻止的。出兵北伐,无论胜负,都极有可能让统兵在外的将领坐大,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杨渥本就无心政事,乐得有人替他拿主意,尤其是张颢所言,似乎更符合他“安稳享乐”的需求。他连忙点头:“张将军所言甚是!北伐之事,关乎重大,岂能轻决?眼下还是先稳住江西局面,肃清内部要紧。”

徐温,这位与张颢同为托孤重臣,却显得沉静内敛许多的武将,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近乎刻板的沉默。他身形不如张颢魁梧,面容也更为平和,但那双总是半开半阖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却让人不敢小觑。

当杨渥轻蔑地称朱温“沐猴而冠”时,徐温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当张颢公然以“稳固内部”为名,行打压异己之实时,他依旧垂着眼睑,仿佛神游天外。只有熟悉他的人,如站在他身后不远的谋士严可求,才能从他微微收紧的指节,看出他内心的波澜。

杨渥的轻蔑,在徐温听来,简直是愚蠢至极!朱温不堪?那可是与他父亲、一代枭雄杨行密缠斗了一辈子,最终逼迫父亲不得不采取守势的强敌!是那个用兵狡诈如狐、治国狠辣如狼、连弑二帝的乱世枭雄!“沐猴而冠”?若朱温是沐猴,那这天下群雄,包括此刻坐在上面的杨渥,又算什么?

然而,这些话,徐温绝不会说出口。他知道,杨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杨行密膝下聆听教诲、对朱温充满忌惮的少年了。继位以来的纵情声色,被张颢等佞臣的刻意逢迎包围,早已消磨了他本就不算坚韧的意志和判断力。此刻点破朱温的可怕,非但不会让杨渥警醒,反而可能引来他的反感与斥责。

“大王,”徐温终于上前一步,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张将军所言,老成持重。朱温新立,其势方张,我军确不宜贸然与之争锋于中原。然,天下鼎革,亦是机遇。”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淮南欲立足江淮,观天下之变,则内部稳固、周边安定乃首要之务。江西钟氏,确为心腹之患。钟匡时庸弱,钟延规桀骜,更有抚州危全讽,野心勃勃。此三者内斗不休,却皆与我淮南接壤。若不能妥善处置,一旦朱温缓过气来,或北地有变,江西必成祸乱之源。”

他没有直接反对张颢,反而顺着“稳固内部 经营周边”的思路,将重点引向了更具战略价值、也更容易掌控的江西方向。这既符合杨渥“不愿北上”的心态,也避开了与张颢的正面冲突,同时,为自己未来经略江西埋下了伏笔。

杨渥听得连连点头:“徐将军所言极是!江西那边,确实要盯紧些。周本!”

老将周本应声出列,脸色依旧不太好看:“末将在!”

“江西之事,便由你全权负责。加紧对钟延规的‘支援’,但要把握好分寸,莫要让他真成了气候。至于钟匡时和那个新来的刘澈……你也多留意。”杨渥吩咐道,随即又打了个哈欠,“好了,此事就此议定。袁先生,讨梁檄文要写得漂亮些。退堂吧!”

他挥挥手,迫不及待地起身,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向后院歌舞升平之处走去。

是夜,徐温府邸,密室。

仅有徐温与心腹谋士严可求二人对坐。棋盘上黑白子交错,但两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棋局上。

“张颢鼠目寸光,只知争权夺利。”严可求落下一子,声音低沉,“朱温篡唐,看似嚣张,实则已将自己置于火炉之上。此正是英雄并起,重新划定疆域之时。”

徐温凝视着棋盘,缓缓道:“杨渥……已不堪扶持。沉溺酒色,不辨忠奸,长此以往,淮南必生大乱。”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严可求并未惊讶,显然主臣二人对此早有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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