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火种未烬(2/2)

紧接着,一段并不连贯的旋律响了起来。

那是《沂蒙山小调》——1947年鲁中军区文工团改编版,林默在档案馆听过原始胶片。

但此刻它完全跑调了。

因为拉琴的人,手指已经冻僵了,那是硬生生用僵硬的骨节在按弦。

除了琴声,还有更背景的声音:呼啸的风像是野兽的嚎叫,裹挟着雪粒抽打棉布的“噗噗”声;偶尔夹杂着几声被冻得变了调的咳嗽,痰音黏滞而沉重;以及那种——只有极度严寒下才会出现的,积雪被靴子踩压发出的“咯吱”声,绵长、滞涩,每一声都像踩在冻硬的枯枝上。

那个提问的男生愣住了。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极低,极轻,像是贴在他耳边说的:“...娘,俺手不听使唤了,但这曲儿,得给大伙儿拉完...”

那不是高清录音,甚至充满了杂音。

但那种濒死的、却又执拗的生命力,顺着音响的电流,直接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骨头缝里——有人后颈汗毛骤然竖起,有人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指尖传来布料被捏皱的微涩触感,还有人悄悄吸了吸鼻子,鼻腔里泛起一阵突如其来的、类似陈年旧书页混着松脂的微苦气息。

一位坐在第三排、头发花白的老人突然摘下了眼镜。

他闭着眼,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耸动。

琴声戛然而止,最后是一声琴弦崩断的脆响——“嘣!”尖锐、短促,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神经突然断裂。

报告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看手机。

空调的嗡鸣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像一条冰冷的丝线悬在头顶。

那个提问的男生依然站着,但他的手垂了下去,笔记本掉在了地上,纸页散开,露出一行未写完的笔记:“……情感可测量性存疑……”

“我听到了……”那老人忽然开口,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们在哭……不是怕死,是想家啊……”

散场的时候,人流走得很慢。

没有人像往常那样急着冲出去抢厕所或者打车。

大家都很安静,像是怕吵醒了什么——脚步声被厚地毯吸得只剩闷响,衣料摩擦声也轻了,连呼吸都下意识放得绵长。

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磨磨蹭蹭地等到最后,红着脸挪到讲台边。

“那个……林老师。”男生声音很小,眼睛盯着林默手里的表,睫毛因紧张而快速眨动,“我能……摸一下吗?”

旁边的保安刚要阻拦,林默摆了摆手。

“为什么?”林默问。

“我想……”男生咬了咬嘴唇,掌心微微出汗,在裤子上蹭了蹭,“我想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过得挺好的。真的。”

林默看着这个和当年的王德全年纪相仿的孩子,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温热的钝痛,从心口漫开,带着旧木箱开启时扑面而来的、微尘与樟脑混合的干燥气息。

他把怀表递了过去。

就在男生的指尖触碰到表壳的一瞬间。

怀表里的齿轮突然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咬合声——“咔哒”。

那不仅仅是震动,更像是一种回应,一股暖流顺着表壳传递到了男生的指尖,像握住了一只刚从雪地里捧起、尚存余温的手。

男生猛地缩回手,眼睛瞪得滚圆:“它……它是活的?”

“它记得。”林默轻声说。

回到酒店已经是深夜。

林默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床头灯。

昏黄的光晕温柔地铺在白色床单上,像一小片凝固的月光。

他把怀表放在枕边的白色床单上。

之前的那个雪花印记,此刻正在发生变化。

弹孔边缘原本焦黑的金属痕迹,竟然开始泛出一层淡淡的青金色光晕——那光并不刺眼,却异常沉实,仿佛青铜器在时光里沉淀千年后吐纳出的呼吸。

透过表盖的缝隙,林默惊讶地发现,里面的齿轮结构似乎在重组——原本断裂的游丝重新连接,那些细小的零件像是有生命一样,正在缓缓自行修复,金属表面泛着湿润的、近乎活体组织的微光。

这东西,在进化。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记录仪,它在吞噬、消化今天现场那些强烈的情感——老人的眼泪咸涩微凉的触感,学生的触碰里传递的灼热体温,还有那些因为愧疚而产生的沉默所裹挟的、沉甸甸的空气压强。

它需要这些情感作为燃料。

林默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正在愈合的弹孔。

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温热、微韧,带着金属特有的沉坠感,又隐约有脉动般的搏动——像握住了一只温热的手,又像按住了一颗正在复苏的心脏。

“看来你们也没走远,对吧?”他对着空气低语。

窗外,北京的夜景灯火通明,车流如织,霓虹在玻璃上流淌成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光河。

玻璃上映出林默的影子,和那个小小的怀表重叠在一起,显得格外清晰——一个身影,一枚火种,两帧被时间之手轻轻叠印的底片。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晚发来的行程单。

林默划开屏幕,目光落在下一站的地名上。

那是一座埋藏了更多石头与记忆的城市。

他转头看向放在行李箱旁的那张高铁票,终点站写着两个字: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