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雪底的回音(2/2)

怀表的光映在两人脸上,画面里的战士正把写好的烟盒纸往怀里塞,炮弹碎片擦着他耳际飞过,在战壕壁上迸出火星,那一瞬的灼热仿佛扑到了林默眼前。

他低头检查信纸时,林默看见他领口露出半截红绳——褪色的棉线,打了三股绞结,和王桂花奶奶说的,系在王德胜枪托上的那根,结法一模一样。

“是同一个战壕。”林默的手指抵着额头,那里突突地跳,像有根旧弦在颅内共振,“王德胜和李长顺,他们在同一个掩体里,用同一支铅笔,写着要寄回家的信。”

一夜未眠后,次日午后,林默抱着u盘走进主展厅。

技术人员刚调试好“无名之碑”背后的投影系统,他将昨晚整理的短片导入后台。

展馆的下午总是人来人往。

短片循环播放:风雪里的战壕,冻得通红的手,烟盒纸上歪扭却滚烫的字迹。

观众们渐渐围过来,有个穿军大衣的老人挤到最前面,老花镜滑到鼻尖,盯着画面里战士别在领口的红绳:“这是我们三连的结法!”他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哑,袖口磨出毛边,手背上青筋虬结,“老张头教的,说红绳能拴住命,等打完仗回家给媳妇系头绳。”

林默的后背撞在展柜上,冰冷的玻璃贴着脊椎,激得他一个激灵。

他看见老人抬起手背抹眼睛,皱纹里沾着亮闪闪的泪:“德胜这小子,平时闷得像块石头,写起信来倒会哄人——说野杏花白得像他娘蒸的馍,可他娘哪会蒸馍?他娘是纺线的,手背上全是纺锤磨的茧子……”

送走李桂花已是凌晨,人群散尽后的博物馆陷入寂静。

几个小时后,暖气系统按节能模式关闭。

夜更深时,修复室的暖气停了。

林默裹着爷爷留下的旧军大衣,趴在工作台上打盹。

羊绒衬里蹭着下巴,散发出樟脑与旧烟草混合的气息。

怀表搁在台灯下,表盖开着,投出一片暖黄的光,像一小片不肯熄灭的晨曦。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雪粒打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噼啪作响,冷得他缩了缩脖子,脖颈处的寒毛根根竖起。

再睁眼时,他站在冰天雪地里。

四周是望不到头的雪山,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疼得像被抽了耳光,每一粒都带着棱角。

他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攥着本破旧的笔记本,封皮是用军大衣衬里做的,边角磨得发毛,触手粗糙,边缘还残留着缝线断裂的毛刺。

翻开第一页,冻得僵硬的手指触到熟悉的字迹:“我是王德胜,写下这些,只为有人记得。”

墨迹微凸,指尖划过时能感受到笔尖用力的凹陷。

“记得什么?”林默对着风雪喊,声音被风撕成碎片,消散在空旷的山谷中。

笔记本自动翻页,第二页上画着朵野杏花,花瓣边缘用铅笔描了又描,反复加深,仿佛怕它被风吹走。

旁边写着:“如果我死了,请把这朵花开在我娘的坟前。”

“王德胜!”林默往前追,雪没到他膝盖,每一步都像陷进棉花里,小腿肌肉酸胀欲裂,呼吸在胸前凝成白雾。

笔记本突然变得滚烫,他低头看时,怀表的光从笔记本封皮里透出来,和记忆里爷爷的怀表一模一样——那光不灼人,却烫得他眼眶发热。

“小林?小林!”

值班的助理研究员苏晚轻轻推了推他,声音温和而清醒。

林默被苏晚推醒时,额头抵着工作台,压出一道红印,台面的木质纹理清晰地印在皮肤上。

窗外的天光刚泛起鱼肚白,怀表不知何时从工作台上滚到他手边,表盖合着,却还留着余温,像一只刚刚离巢的鸟。

他低头看向自己掌心——那里有块淡红色的压痕,形状像极了笔记本的边角。

也许不是书留下了印子,是我太想抓住它。

展柜里的“无名之碑”在晨光里泛着暖光,王德胜的姓名牌旁,不知何时多了朵用铅笔描的野杏花,花瓣边缘的痕迹还没干,仿佛刚落下不久。

林默伸手触碰玻璃,指尖下的杏花渐渐模糊,像被谁的眼泪打湿了。

他翻开修复室的工作日志,在“王德胜”条目下重重写下一行字:“需寻:野杏花标本,朝鲜战场三连老张头后人,王德胜母亲坟茔位置。”笔锋顿了顿,又补了句:“以及那本笔记本的下落。”

怀表在他腕间轻轻震动,像在应和什么。

林默抬头望向窗外,晨雾里的梧桐树抽着新芽,嫩绿在灰白中倔强地闪烁。

他望着窗外抽芽的梧桐,忽然明白——王德胜信里写的“开春”,从来不是指当年的季节。

原来有些春天,要等六十二年才能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