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沉默的誓言(2/2)

柴火味混着腊肉香,在冷空气中织成一条温暖的线,牵着人往屋里走。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腌萝卜和煮花生,瓷碗边缘有豁口,花生壳裂开的声音清脆悦耳。

墙上贴满孙子孙女的奖状,最中间是张泛黄的光荣军属牌,边角卷着,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像一道愈合多次的旧伤。

文斌最后一封信是腊月廿三到的。赵桂兰往林默碗里添了勺鸡汤,油花在灯光下晃,金黄的脂滴缓缓旋转,像凝固的时光,“他说那边冷得邪乎,笔杆冻得粘手,写几个字就得揣怀里焐焐。”她从红绸包袱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几页泛黄的信纸,褶皱如掌纹,“你们看,这字是不是越写越抖?”

林默接过信纸时,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细密的折痕——显然被反复展读过。

纸面粗糙,带着陈年浆糊的微黏,墨迹晕开处,仿佛还能嗅到北方战场的风雪气息。

信的内容他早看过复印件,但此刻读原件,连墨点晕开的痕迹都成了温度:娘,连里老张头昨天没挺过去,他说最遗憾的是没给家里寄张照片。

我替他写了家书,您要是见着老张头的娘,替我捎个话......文书两个字在信里出现了七次,最后一页右下角,入党申请书四个字力透纸背,墨迹比其他地方深许多,笔锋几乎划破纸背。

他不是为了戴那枚党徽。林默突然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像砂纸磨过木头。

赵桂兰和苏晚、韩雪都抬头看他,灶火映得他眼眶发红,他是想以党员的身份,替那些没来得及写申请书的战友,在烈士名录上多占个位置。

堂屋里静得能听见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火星跳跃,投下忽明忽暗的影。

韩雪的睫毛颤了颤,掏出手机快速记着什么;苏晚把摄像机镜头转向信纸,呼吸轻得像怕惊着谁;赵桂兰的手按在信纸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纸页传到林默手背,干燥而温厚:这孩子,从小就爱替别人操心。

夜渐深时,赵桂兰在里屋的土炕上睡着了。

鼾声均匀,混着柴草燃烧的余韵。

林默替她掖被角时,看见枕头边放着那双没纳完的千层底,针脚停在最后一针,线尾还穿着半枚锈红的顶针。

他轻轻碰了下针尖,冰凉刺肤。

外屋的煤炉烧得正旺,苏晚抱着摄像机整理素材,韩雪蹲在八仙桌边,把手机贴到信纸上拍,像在拓印碑文,闪光灯在墙上投下明灭的光斑。

下一期《我记得你》就做赵文斌。苏晚突然说,手指停在摄像机屏幕上,刚才拍赵奶奶摸照片的镜头,焦点虚了两秒——可就这两秒,比任何特写都动人。韩雪凑过去看,手机屏光照得她鼻尖发亮:我联系志愿军研究会,让他们帮忙找老张头的后人。

赵文书替战友写的那些信,总得有个回音。

林默望着里屋虚掩的门,门缝里漏出赵桂兰均匀的鼾声。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修复室,用镊子夹起陶片时的麻木——那时他觉得历史是玻璃柜里的标本,现在才明白,历史是母亲纳了半世纪的鞋底,是战士替战友多写的那半页家书,是每个被记住的名字里,活着的心跳。

老槐树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晃时,林默悄悄出了门。

山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刺得皮肤微痛,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赵文斌在月光下泛着淡金。

他忽然觉得指尖传来一丝异样——表盖内侧,那行‘赵文斌’旁,竟多了一道新刻的划痕,浅,却深。

怀表烫得惊人,像揣着团活火,他对着夜色轻声说:你们的名字,我都记着。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东边的山尖泛起鱼肚白。

林默望着村口的公路,那里停着明天回上海的大巴车。

他摸了摸口袋里赵桂兰硬塞的干菜,又碰了碰怀表——表盖内侧,那道新痕在指尖下清晰可辨。

该收拾东西了。他对着渐亮的天色笑了笑,转身往回走。

堂屋的灯还亮着,苏晚和韩雪正凑在桌前整理素材,摄像机屏幕的幽光照着她们的脸,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老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打在林默肩头。

他忽然想起赵桂兰今天说的话:俺们这些老人,就像老槐树的根。

可你们年轻人,得把树枝往天上伸。

怀表在掌心跳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