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碑前泣语与烽火夜(下)(2/2)
台下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气声,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赵思远站在讲台下,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睛红红的 —— 她从小就知道太爷爷胸口有疤,每次太爷爷洗澡时,她都能瞥见一眼,可从未近距离看过这么狰狞的样子,那道疤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趴在太爷爷的胸口,让她心里又疼又怕。
赵铁山没有理会台下的反应,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伤疤,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指尖刚碰到那片凸起的皮肤,他就忍不住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丝痛楚 —— 七十多年了,这道疤早已不疼,可每次触碰,当年刀刃割开皮肉的冰冷与灼热,还是会清晰地涌上来。“这道疤,是小鬼子的刺刀划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那天我值夜班,给岗楼的李弟兄、王弟兄送完夜宵 —— 粥是红薯玉米粥,还热乎着,就着腌萝卜,他们说‘铁山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刚回到炊事班的土坯房,还没来得及躺下,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他的手依旧停在伤疤上,像是在借助这份触感,唤醒更深的记忆:“地都在晃,灶台上的黑铁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锅里剩下的粥洒了一地,玉米面也从袋子里漏出来,混着粥黏在地上。我还以为是打雷,可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炮响就炸了过来,震得房梁上的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冰凉的。我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打雷,是炮声,是小鬼子的炮声!”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微微起伏,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的夜晚:“老王 —— 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说的那个山东汉子,他比我大五岁,是炊事班的老大哥,平时总护着我,我刚来的时候不会烧东北的炕,还是他教我的。那天他第一个爬起来,抓起灶边的烧火棍就往外冲,喊着‘是小鬼子!小鬼子打进来了!快拿家伙!’我也跟着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摸向灶台边的菜刀 —— 那是我爹送我来参军时给的,铁柄上磨出了包浆,平时切土豆、切萝卜,用着顺手,战时还能防身。”
“可我刚握住刀柄,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一股气浪掀倒在地。” 赵铁山的声音发颤,手指紧紧攥着话筒线,指节泛白,连手背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额头磕在灶台的青砖上,疼得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全是‘嗡嗡’声,什么都听不见。我躺在地上,能感觉到土坯房在摇晃,像是要塌下来,屋顶的茅草、墙皮不停往下掉,砸在我的身上。我想爬起来,可浑身都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等我缓过劲来,耳朵里的‘嗡嗡’声小了些,就看见土坯房的门被炸开了个大洞,门板碎成几块,散落在地上。几个穿着黄军装的鬼子端着刺刀冲了进来,皮鞋踩在碎木头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嘴里喊着听不懂的日语,眼神凶得像狼。”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的记忆再次袭来,“老王扑上去跟他们拼,烧火棍狠狠砸在一个鬼子的头上,那鬼子‘嗷’叫了一声,倒在地上。可另一个鬼子从背后绕过来,刺刀一下子捅进了老王的腰里,鲜血顺着刺刀流下来,滴在老王的粗布裤子上,红得刺眼,像地里熟透的红高粱。”
“老王回过头,看着我,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 —— 可能是让我快跑,也可能是想跟我说‘照顾好自己’,可他最终只吐出一口血,血溅在我的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然后他就倒了下去,身体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再也没动过。” 赵铁山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当时吓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可看着老王的尸体,看着鬼子的刺刀朝着我过来,我突然就不怕了 —— 我想,就算是死,也要拉个鬼子垫背,不能让老王白死,不能让他们这么嚣张!”
他的手在伤疤上用力按了按,像是在强调那份疼痛:“我举起菜刀,朝着最近的一个鬼子砍过去,可那鬼子比我灵活,他侧身躲开,手里的刺刀一下子就划在了我的胸口。我能感觉到冰冷的刀刃割开皮肉,从锁骨一直划到肋骨,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染透了我的单衣,顺着衣角往下滴,落在地上,跟老王的血混在一起。我疼得大叫一声,手里的菜刀掉在地上,人也倒了下去。”
“我以为我死定了,闭上眼睛,等着鬼子的刺刀再捅过来。可就在这时,岗楼的李弟兄、王弟兄冲了过来,他们端着枪,对着鬼子开枪,子弹‘嗖嗖’地飞过。一个鬼子被打中了,倒在我旁边,血溅在我的裤腿上。我趁机爬起来,捂着胸口的伤口,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庆幸,眼神也亮了些,“我跑了一夜,不敢回头,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鞋子跑掉了一只,脚被石头磨得全是血泡。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在城外的玉米地里,遇见一支抗日的队伍。他们给我包扎伤口,用干净的布条裹住我的胸口,还递给我一个窝头,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 我知道,我活下来了。”
“可我后来才知道,那天夜里,北大营的弟兄们死了很多,炊事班的十二个人,算上我,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赵铁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深深的愧疚,“老张、小李、王哥、刘叔…… 他们都没了,都倒在了那个晚上。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要是我能再勇敢点,是不是就能多救一个弟兄?”
他缓缓放下衣襟,系好纽扣,动作依旧很慢,却带着一种庄重。他挺直了微驼的脊背,虽然依旧佝偻,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挺拔。他对着台下大声说,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带着一种力量:“这道疤,我带了七十多年。每次洗澡摸到它,我就想起老王,想起小李,想起炊事班的弟兄们,想起那天夜里的炮火和鲜血。有人问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忘不了?我告诉他,我忘不了,也不能忘 —— 这些伤疤是提醒,是刻在我身上的‘铁痕’,提醒我,今天的好日子,是多少弟兄用命换的;提醒我,就算我老了,走不动了,也要把当年的事说给更多人听,让他们知道,咱们中国人,从来没有怕过!”
“现在我老了,眼睛花了,看不清楚远处的高楼;耳朵也背了,听不见孩子们的笑声;腿脚也不利索了,走几步就要歇会儿。可我胸口的疤还在,我心里的记忆还在。”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的孩子们,眼神里满是期盼,“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要大家可怜我,不是要卖惨,是想让大家记住 —— 没有当年的牺牲,就没有今天的安稳;没有弟兄们的血,就没有咱们现在的好日子。咱们要记住历史,记住那些为了家国牺牲的人,要让咱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都知道,咱们中国,是怎么一步步从炮火里站起来,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风又吹了过来,卷起地上的银杏叶,一片落在赵铁山的脚边,一片飘到讲台上,停在他的手旁。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越来越响,像潮水一样,在广场上回荡。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兵站起来,对着赵铁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眼神里满是敬意;学生们举起拳头,齐声喊着 “不忘历史,振兴中华”,声音稚嫩却坚定;记者们按下快门,记录下这感人的瞬间,镜头里,老人的身影与纪念碑重叠,成了最动人的画面。
赵思远跑上台,抱着太爷爷的胳膊,哽咽着说:“太爷爷,我记住了,我以后也要跟您一样,把这些故事讲给我的同学听,讲给我的孩子听,让他们永远都忘不了。” 她的小手紧紧抱着太爷爷的胳膊,像是在传递力量。
赵铁山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他摸了摸思远的头,又望向台下的人群,望向远处的纪念碑,轻声说:“弟兄们,你们听见了吗?咱们的孩子都记住了,咱们的国家越来越好了,高楼越建越高,马路越修越宽,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你们可以瞑目了。”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明亮,驱散了所有的寒冷与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