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风化雨,家园新生(一)(2/2)
两名身材魁梧的联防队员架着张黑虎往台上拖时,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每挪一步都要晃一下,裤脚在地面拖出两道灰痕。曾经在山寨里不可一世的脑袋垂得几乎要碰到胸口,乱糟糟的头发里还卡着几根草屑,脖颈处往日里因暴怒而暴起的青筋,此刻也蔫蔫地贴在蜡黄的皮肤上,毫无生气。
往日里总被他用油蜡擦得油光水滑的宝蓝色绸缎马褂,此刻沾满了尘土和草屑,右袖口被树枝刮破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打了好几层补丁的粗布内衣——那是山寨被攻破时,他慌不择路钻进后山密林逃窜留下的狼狈,据说为了躲追捕,还在荆棘丛里滚了半宿。陈指导员站在木台上,目光如炬地扫过他布满污垢的脸,那眼神锐利得像刀,仿佛要剖开他的五脏六腑:“张黑虎,账本上记录的三十七条人命、五十余次劫掠,上到七旬老人,下到襁褓婴儿,桩桩件件都是你等所为,可有半句辩驳?”
张黑虎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浑浊的眼睛飞快瞥了眼台下怒目而视的乡亲,那些熟悉的面孔里,有被他抢过粮食的李老汉,有被他烧了房屋的王后生,还有失去儿子的周母,每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只含糊着吐出两个字:“都认。”
人群中立刻响起几声响亮的唾弃,有人朝他脚下扔了块干硬的土疙瘩,砸在他的马褂上闷响一声,他却连躲都懒得躲,只是微微缩了缩脖子。倒是被联防队员揪出来的祥盛洋行李掌柜,还在徒劳地挣扎着扭动身子,身上的绸布长衫被扯得歪歪斜斜,领口的盘扣都崩掉了一颗,却依旧尖着嗓子喊冤:“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明鉴!我一个开铺子的小生意人,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三岁孩童,哪敢跟土匪勾结?都是张黑虎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给他们送盐送粮!不送就要烧我的铺子、杀我的家人啊!”他说着还挤出几滴浑浊的眼泪,用袖子夸张地抹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试图博取外围几个不知情乡亲的同情。
就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一阵细碎的骚动,乡亲们纷纷往两边退开,让出一条窄道。林晓燕迈着沉稳的步子从人群中走出,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个油布包,那包被她捂得温热,显然是珍藏了许久的物件。
走到台中央,她缓缓展开油布包——里面是个巴掌大的蓝布账本,边角用针线仔细缝补过,针脚细密整齐。“李掌柜,你说被胁迫,那这上面的记录怎么解释?”她指着账本上的字迹,声音清亮如溪涧流水,穿透了现场的嘈杂,“民国三十五年三月初六,你亲自赶着骡车押送火药二十斤上山,收了张黑虎二两黄金,这笔钱你还托人送到城里买了个玉镯给你小老婆;同年冬月十五,你送硫磺十斤,换走百姓被抢的绸缎三匹,转天就挂在你铺子里当新品卖,每一笔都有你的亲笔签名,还有你祥盛洋行独有的朱红印记,要不要我给大家念念你当时写的收条?”
这账本是她当年在祥盛洋行做帮工时,见李掌柜总在深夜偷偷摸摸跟土匪来往,心知有异,便趁他睡熟后,就着油灯偷偷抄下的,纸页虽已泛黄,上面的小楷却一笔一划清晰可辨,连墨水滴落的痕迹都完好保留着。李掌柜瞥见账本的瞬间,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原本还在抹泪的手僵在半空,像被冻住了一般,再也说不出一句狡辩的话,双腿一软就想往下瘫,被旁边的联防队员眼疾手快一把架住,才没摔在地上。
“经临时审判庭合议,并报请县抗日民主政府批准,判处张黑虎、王三炮等四名主犯死刑,押往县里执行枪决;李掌柜等六名从犯判三年劳改,参与家园重建,戴罪立功!”当陈指导员高举文件,高声宣布判决结果时,人群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连老槐树上的叶子都被震得簌簌作响,纷纷扬扬落下几片嫩绿的新叶。
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激动得抹着眼泪合十祈祷,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老天有眼”“冤屈得雪”之类的话;后生们则挥舞着拳头叫好,声音喊得沙哑,有的甚至把帽子扔到空中再接住;孩子们也跟着蹦跳欢呼,手里攥着的玉米饼都忘了啃。
张大爷拄着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在孙子的搀扶下慢慢上前,他的腿因为当年被土匪打折过,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郑重。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粗布褂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对着工作组和联防队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久久没有直起来:“感谢八路军!感谢联防队!这才是替咱百姓做主的真公道啊!我那被抢走的孙女儿,要是泉下有知,总算能瞑目了!”
赵卫国连忙上前扶住老人,掌心触到老人单薄的肩膀,只觉得一阵硌手——那是常年劳作和受冻留下的骨节凸起。他的眼眶也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大爷,您快起来!这是我们该做的,以后有我们在,再也没人敢欺负咱们黑风岭的乡亲了!”欢呼声中,两名联防队员大步上前,高高举起“保卫家园”的红旗,鲜红的旗帜在老槐树下迎风招展,与阳光交相辉映,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也映亮了黑风岭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