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镇上小学的方寸之地(1/2)
五年级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把吴迪从土墙屋和泥巴地里,硬生生划拉到了镇上。村里的教学点只到四年级,想继续读书,就得去镇上中心小学住校。这意味着,吴迪得离开爷爷奶奶,离开熟悉的一切,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开始一种从未想象过的集体生活。
临行前的准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家里经济拮据,但该置办的一样不能少。爷爷赶了趟大集,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崭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双肩书包,布料挺括,拉链锃亮,看得吴迪眼睛发直。还有一个银光闪闪的长方形盒子,爷爷说是饭盒,“铁的……要不就是铝的?反正结实,摔不坏。”奶奶则买了个白色的塑料水壶,容量不小,壶身上写着吴迪的名字。
但最大的开销,是一个行李箱。一个深蓝色的、硬邦邦的人造革箱子。爷爷掂量着说:“宿舍没柜子,啥都得往里塞,塞床底下。” 这箱子花掉了爷爷卖了一窝猪崽攒下的不小一笔钱。吴迪摸着那冰凉光滑的箱面,心里沉甸甸的。
奶奶忙活了几天。她给吴迪缝了两套结实的新被褥,又用家里最好的米,装了满满一个厚实的白布米袋,足够吴迪吃一周。最费心思的是菜。她炒了香喷喷的梅干菜,里面奢侈地放了不少肥瘦相间的腊肉丁,油汪汪的;又腌了一大罐酸豆角和萝卜干,咸香爽脆。这些菜被仔细地装进几个洗得透亮的玻璃罐头瓶里,瓶口用塑料袋和橡皮筋扎了好几层,包得严严实实。“这些菜经放,不容易坏,省着点吃,够你对付一周的。”奶奶絮叨着,眼里有不舍,更多的是担忧。
开学那天,天刚蒙蒙亮。土墙屋的煤油灯就亮了。爷俩沉默地吃着早饭,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味道。吃完,爷爷把沉重的米袋扛在肩上,一手提着那个崭新的行李箱。吴迪则背上新书包,一手拎着装满瓶瓶罐罐的网兜,一手提着水壶和饭盒。小小的身影,被一堆行李包围着。
通往镇上的路,是条坑坑洼洼的黄土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村里没有通班车,赶集的人全靠两条腿。爷爷平时脚步快,赶集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但今天,爷俩拖着沉甸甸的家当,走得分外艰难。行李箱的轮子在土路上磕磕绊绊,发出沉闷的响声。米袋压在爷爷佝偻的背上,汗水很快浸湿了他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吴迪胳膊被勒得生疼,塑料水壶和饭盒随着步伐咣当作响。
“累不累?歇会儿?”爷爷喘着粗气问。
“不累,爷爷。”吴迪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加快了脚步。他不能让爷爷担心。
爷俩走走停停,平时一个小时的路,硬是走了快两个小时。当镇上中心小学那几栋灰扑扑的教学楼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吴迪的腿像灌了铅,心里却莫名地慌张起来。
学校比村里的大太多了,人也多得让他头晕目眩。宿舍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木头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长,两边靠墙摆满了铁架子高低床。吴迪被分到靠里的一张上铺。宿舍里已经来了不少孩子和家长,吵吵嚷嚷,一片忙乱。
爷爷帮吴迪把被褥铺好,那个蓝色的行李箱被塞进了狭窄的床底下,几乎占满了床下的空间。米袋放在床头,瓶瓶罐罐和水壶饭盒放在床尾。爷爷环顾了一下这个拥挤、嘈杂的环境,眉头皱得更紧了,但什么也没说。他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吴迪的肩膀:“迪娃子,自己……当心点。听老师话。饭……要按时蒸,菜省着吃,下周爷爷给你送新的来。”
“嗯,晓得了爷爷。”吴迪低着头,声音有点闷。
爷爷又站了几秒,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就走出了宿舍门。吴迪连忙跟出去。他看着爷爷微驼的背影,在喧闹的校园里显得有些孤单,正快步朝着校门走去,一次头也没有回。吴迪的鼻子猛地一酸,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眶热热的。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仰起头,死死盯着灰蒙蒙的天空,把那股想哭的冲动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知道,他不能哭。爷爷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一种巨大的、混合着陌生、无助和孤独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了吴迪的心上。
真正的住校生活,从第二天清晨刺耳的起床铃开始。
吴迪摸索着爬下床,拿起塑料水壶。里面是昨晚打好的冷水。他小心翼翼地倒一点在搪瓷脸盆里,刺骨的凉意激得他一哆嗦。胡乱地用毛巾抹了把脸,水珠顺着脖子流进衣领。然后,他拿出那个银色的饭盒。
蒸饭,成了每天生活的核心仪式。
吴迪学着室友的样子,先打开饭盒盖,用勺子从床头的米袋里舀出定量的米(吃多少舀多少,是奶奶反复叮嘱的)。接着,他拧开塑料水壶,把冷水倒进饭盒里,水量要刚好没过米一个指节——这是需要摸索的技术活,水多了饭稀,水少了饭夹生。盖上盖子,把饭盒放到地上排队。宿舍里十几个孩子都做同样的事,很快地上就摆了一溜儿饭盒。值日生会把所有饭盒用绳子或铁丝捆成几大捆,像抬担架一样抬到学校角落的蒸饭房。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蒸汽锅炉,穿着油腻工作服的师傅会把饭盒一摞摞放进去蒸。中午下课铃一响,孩子们就像冲锋一样奔向蒸饭房,在弥漫的白茫茫蒸汽和混杂的饭菜气味中,焦急地寻找、辨认属于自己的那一盒。
午饭通常就是米饭就着奶奶做的菜。打开玻璃罐,梅干菜炒肉的香味立刻飘出来,油汪汪的腊肉丁是难得的奢侈,引得旁边同学频频侧目。酸豆角和萝卜干则负责下饭。菜是凉的,但味道很足。吴迪总是吃得很仔细,一粒米都不浪费。他知道,这罐菜得撑一周。
吃完饭,大家涌向水房洗碗。水龙头不多,排着长长的队。吴迪的塑料水壶空了,他得去另一个地方排队打开水,灌满水壶,这关系到下午的饮水和第二天蒸饭、洗漱。打水的地方更是兵家必争之地。有一次,吴迪排了半天队,眼看快轮到了,一个高年级的男生蛮横地插到他前面。吴迪小声抗议了一句,那男生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屁孩滚一边去!”旁边有人起哄。吴迪攥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但看着对方高大的身材,最终还是低下了头,默默地退后了一步。这种因为排队、争抢水龙头而发生口角甚至推搡的事情,在资源紧张的宿舍区并不少见。
最难熬的是晚饭后蒸第二天早饭的米。 程序跟中午一样。冬天还好,蒸好的饭放一夜,第二天早上虽然凉了,但还不至于坏。可一到夏天,麻烦就大了。蒸好的饭在闷热潮湿的宿舍里捂上一夜,第二天早上打开饭盒盖,一股明显的、带着酸味的馊气就扑鼻而来。米饭的颜色也变得有点发暗发粘。
“我靠,又馊了!”宿舍里常响起这样的抱怨。
“凑合吃吧,不然饿肚子?”另一个无奈的声音。
吴迪也经常遇到。他看着微微发酸的米饭,心里难受。这是爷爷辛苦种出来、奶奶小心装好的米啊!他舍不得倒掉,只能硬着头皮,就着咸菜,把带着馊味的饭一口口咽下去。胃里有时会不舒服,但饥饿感最终战胜了一切。
晚上上厕所是另一项挑战。 宿舍区没有厕所,最近的厕所在教学楼那边,走过去要几分钟。冬夜寒风刺骨,夏夜蚊虫肆虐。熄灯铃响后,宿舍楼一片漆黑,只有走廊昏暗的灯光。很多孩子懒得跑那么远,尤其是半夜被尿憋醒的时候。于是,宿舍楼周围的花坛、墙角,就成了“便捷”的解决之地。吴迪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做时,惊呆了,觉得又脏又丢人。他宁愿忍着冷、忍着怕,也要跑去教学楼那边的厕所。漆黑的夜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让他心里发毛,但他捏紧拳头,咬着牙跑过去。回来时,常常惊出一身冷汗。他始终记得奶奶的话:“人穷志不能短,脏地方不能去。”
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和局促中,宿舍区旁边的小卖部窗口,成了孩子们心中闪着微光的“圣地”。那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廉价零食,最勾魂的莫过于一毛钱一根的辣条,油汪汪、红彤彤的,散发着霸道而诱人的香辣气息。
周五下午,刚下课,同村的二蛋(他也住校)就兴奋地拉着吴迪的胳膊:“吴迪,走!买辣条去!今天作业少,早搞完了!”
“我……我不饿。”吴迪摸了摸裤兜里叠得整整齐齐的两毛钱——这是奶奶给他应急的,他一周都舍不得花。
“哎呀,一毛钱!香得很!走走走!”二蛋不由分说,拖着他挤到小卖部窗口前。窗口前人头攒动,七嘴八舌:“阿姨,一根辣条!”“我要两毛钱的瓜子!”
浓郁的辣条味钻进鼻子,吴迪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他看着二蛋豪爽地拍出一毛钱,接过一根油亮的辣条,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辣得嘶嘶吸气,却一脸满足。
“真……真那么好吃?”吴迪小声问。
“废话!人间美味!来一根嘛,就一毛!”二蛋把剩下的半根递到吴迪鼻子底下晃悠。
那香味太有诱惑力了。吴迪犹豫再三,终于颤抖着手从裤兜里摸出那叠得平平整整的一毛钱纸币,递进窗口,换来一根同样油亮亮的辣条。他小心地咬了一小口,辛辣咸香的味道瞬间在嘴里炸开,刺激着味蕾,一种简单的、近乎奢侈的快乐涌上来。
“咋样?没骗你吧?”二蛋得意地问。
“嗯!”吴迪用力点头,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吃着,辣得嘴唇发红也舍不得停。那一毛钱换来的短暂味觉刺激,是清苦住校生活中的一点微小慰藉。
周五,是所有人最期盼的日子。 意味着可以回家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人心早就飞了。下课铃一响,宿舍楼就像炸了锅。孩子们飞快地卷起铺盖(如果天气好,会带回家洗晒),把空了的米袋、菜罐塞进行李箱,背上书包,争先恐后地冲出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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