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归巢的暖意(2/2)

“理解理解!”张磊走过来,带着过来人的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这么过来的!就当……嗯,就当免费美黑了!过俩月就白回来了!赶紧坐下缓缓,喝口水压压惊!”他指了指吴迪桌上那个落了一层薄灰的磨砂黑保温杯。

短暂的喧闹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后迅速平复。同事们笑过闹过,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屏幕前,键盘敲击声、系统运行的低鸣重新成为主旋律。吴迪在自己的宽大转椅上坐下,指尖拂过冰凉的桌面,打开电脑,屏幕幽幽亮起。他拿起那个沉甸甸的磨砂黑保温杯,走到饮水机旁接满温水。杯壁温润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坐回位置,他点开系统里堆积的工作邮件和待处理的设备维保申请单。

这一刻,巨大的轻松感如同温暖的潮水,无声地将他淹没。头顶是均匀送风的空调口,身下是符合人体工学的舒适座椅,眼前是熟悉的操作界面和清晰的工作任务。没有烈日炙烤,没有震耳欲聋的口令,没有散发着汗臭和劣质樟脑味的迷彩服,没有硬得硌骨头的板床和拥挤嘈杂的公共澡堂。只有指尖敲击键盘的嗒嗒轻响,屏幕上光标平稳的移动,以及窗外城市在恒定室温里无声运转的秩序感。

这种按部就班、心无旁骛的踏实感,在经历了那一周荒野熔炉般的煎熬后,显得如此珍贵,如此……安稳。他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水流滑过喉咙,滋润了干涩,也熨平了心底最后一丝皱褶。他微微向后靠近椅背,目光落在屏幕上等待处理的参数上,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回来了。真好。

日子在屏幕光标的移动和键盘的敲击声中,如同清江平稳的水流,无声向前。转眼又到了周末。吴迪看着镜子里的人,深褐的肤色沉淀下来,均匀了许多,不再是刚回来时那种刺目的黑红,脱皮的地方也基本长好,只是那道t恤领口下的分界线依然顽固地存在。他拿起手机,点开了“家”群聊的视频通话请求。

铃声只响了一下,奶奶就接通了视频!

“迪娃!”奶奶的脸占据了左上角,凑得极近,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可算看着你了!快让奶瞅瞅!哎呀我的老天爷!”奶奶的嗓门陡然拔高,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紧紧盯着屏幕里吴迪那张明显深了好几个色号的脸,“这脸……这脖子……咋黑成这样了?!跟抹了锅底灰似的!我的乖孙哟,你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眉头紧紧锁着,仿佛那黝黑是烙在孙子身上的伤痕。

爷爷的脸紧挨着奶奶出现在右上角,他抿着嘴没说话,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担忧和心疼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吴迪心头。他仔细打量着屏幕里的孙子,目光在他明显晒黑的皮肤上停留,又移向他眼底残留的、不易察觉的疲惫痕迹。

左下角是妈妈,她没说话,只是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微微颤抖着,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眼神里是满满的揪心。右下角的爸爸,眉头拧成了疙瘩,嘴唇抿得紧紧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吴迪脸上刮过,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是无声的沉重。

“没事,奶,爷,妈,爸!”吴迪赶紧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对着屏幕摆摆手,“就是上周公司组织了个户外活动,太阳有点大,晒的!看着黑,其实一点事没有,活蹦乱跳的!你看,精神多好!”他故意挺了挺背,语气轻快,试图驱散屏幕那端沉甸甸的忧虑。他绝口不提“军训”,更不会说一周前自己黑得像个煤球,连视频都不敢开。

“啥活动啊?晒成这样!”奶奶依旧不放心,声音里带着后怕,“那得多毒的日头!皮都晒脱了吧?疼不疼?抹药了没?”

“不疼不疼,早好了!”吴迪赶紧解释,“就是普通的团队建设,在郊区走了走,时间长了点。公司还给发了防晒霜呢,可能我抹得不够厚。”他轻描淡写,把一周的煎熬浓缩成“走了走”。

“下次可不敢这么晒了!”妈妈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黑了没事,就怕晒伤了落下病根!在外头千万照顾好自己!多吃点好的补补!”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恨不得透过屏幕把所有的关心都塞给儿子。

“知道了妈,放心吧!”吴迪用力点头,笑容放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真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能吃能睡!工作也顺心!”

视频那端,家人的目光依旧胶着在他深色的皮肤上,心疼的情绪并未完全散去,但看着吴迪精神尚可、语气轻松的样子,那份浓烈的担忧总算稍稍化开了一些。话题渐渐转向家里的琐事,新腌的咸菜,妮妮又长高了,村头谁家娶媳妇了……热络的乡音透过屏幕流淌过来,带着柴米油盐的温度。

聊了许久,直到妮妮开始揉眼睛打哈欠,视频才在依依不舍的叮嘱声中挂断。小小的出租屋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吴迪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只余下平静。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清江市的夜色深沉,远处高架桥上的车灯像流淌的金色星河,近处小区里只有零星几户灯火。晚风带着初夏微暖的气息,轻轻拂过依旧有些紧绷的晒伤皮肤,带来一丝微痒的凉意。楼下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遥远而规律。

吴迪静静站了一会儿,感受着这份独处的宁静。皮肤上的灼热与紧绷早已被时间抚平,只留下颜色稍深的印记,如同那段迷彩岁月烙下的、终将淡去的勋章。身体里积攒的疲惫,在周末彻底的放空和回归工作后的秩序里,已悄然散去。镜子里那张黝黑的脸,家人心疼的目光,同事善意的调侃,都成了身后渐渐模糊的风景。

他转身,关掉客厅的灯。黑暗中,只有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地勾勒着家具的轮廓,也映亮了他走向卧室的、安稳的脚步。空调的凉风持续低吟,被窝温暖干燥。他把自己放平,合上眼。军训基地灼人的烈日、震耳的口令、硬板床的硌痛、公共澡堂的嘈杂……如同褪色的旧胶片,在意识沉入黑暗前飞快闪过,最终被这片恒温的、静谧的、名为“当下”的安稳彻底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