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暖酒与鼾声(2/2)

“慢点喝!”爸爸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力道不轻不重。

“没事……”吴迪摆摆手,咳得脸更红了。

话题渐渐打开。爸爸难得地说了些工地上的琐事,抱怨了几句工钱结算的拖拉,又说起老家谁谁家盖了新房。爷爷则回忆起吴迪小时候的糗事,说他第一次下田插秧,一脚踩进泥里拔不出来,急得哇哇哭。吴迪听着,笑着,也跟着说起自己刚工作时的笨拙和租房时的窘迫。辛辣的白酒在杯盏间流转,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模糊了时间。那些平日难以宣之于口的艰辛、期许、甚至一丝丝后怕,都在酒意的掩护下,借着家常的语调,一点点流淌出来。爸爸平时只要一沾酒,妈妈总会忍不住唠叨几句,可今天,推拉门那边只有电视声和偶尔传来的、奶奶和妮妮的轻语,没有一句阻拦。这份默许的纵容,像无声的暖流,包裹着餐桌上的三个男人。

吴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彻底迷糊的。他只记得爷爷又给他倒了一次酒,杯子里晃动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晕。爸爸低沉的话语还在耳边,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越来越模糊。爷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眼前晃动着,笑容慈祥而遥远。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暖意和疲惫感,如同温暖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温柔而霸道地将他彻底淹没。最后残存的意识里,似乎有一只粗糙、温热、带着熟悉老茧的手,轻轻地、带着无限怜惜和满足地,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抚过……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温暖、深沉、无边无际的黑暗。

……

意识像是从深海的淤泥里艰难地挣扎着上浮。

头,沉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的剧痛。喉咙里火烧火燎,干得像是龟裂的河床。吴迪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是陌生的、带着柔和光晕的米白色天花板。不是出租屋那熟悉的、有些发黄的天花板。意识迟钝地回笼——新家!这是他的新家!

他猛地侧过头。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冬日清透的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遮挡地洒满了大半个客厅,在地板上投下明亮耀眼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新家特有的、混合着阳光、木地板和淡淡清洁剂的味道。

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客厅那张米灰色的布艺沙发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一床厚实柔软的新棉被,带着阳光晒过后的蓬松暖意。沙发旁边的地板上,还放着一杯水。水是满的,杯壁外侧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记忆的碎片开始凌乱地回闪:晃动的酒杯、爷爷沟壑纵横的笑脸、爸爸沙哑的声音、喉咙里灼烧般的辛辣、还有额头上那只粗糙温暖的手……

客厅里很安静。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宿醉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赶紧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感。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平稳、带着节奏感的鼾声,从不远处的次卧门口传来。

吴迪循声望去。

只见次卧的门敞开着一条缝,爸爸高大的身躯就蜷缩在床上,侧着身,背对着客厅。他身上盖着被子,露出的肩膀随着鼾声微微起伏。那鼾声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沉入梦乡的踏实和疲惫,在寂静的、阳光满溢的客厅里清晰地回荡着。

再往另一间次卧里看去。那张双人床上,两个熟悉的身影并排躺着。爷爷睡在外侧,被子盖到胸口,一只手露在外面,搭在被子边缘。那只手,黝黑、粗糙、骨节粗大,布满岁月和劳作的刻痕,此刻却安详地沐浴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晨光里,手背上松弛的皮肤和几块深色的老年斑都清晰可见。奶奶睡在里侧,脸朝着爷爷的方向,睡得正沉。

主卧的门关着,里面应该睡着妈妈和妮妮。

吴迪静静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片静谧。宿醉的头痛依旧剧烈,喉咙的干渴也未曾缓解。但一种更深沉、更浩大的暖流,却压过了所有身体的不适,汹涌地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直抵灵魂深处。

阳光慷慨地流淌着,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照亮了爸爸盖的被子的边角,也照亮了爷爷那只放在被子外、沐浴在光晕里的手。那手,曾无数次抚摸过他的头顶,曾为他扶起第一辆摇晃的自行车,曾在地里刨食供他读书……此刻,它就在那里,安详地沐浴在他挣来的阳光里。

吴迪的眼睛再次被汹涌的热意模糊。他悄悄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够到了地板上的那杯水。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随即是难以言喻的甘甜与清凉。

他重新躺好,将被子拉高,盖住了自己发酸的鼻子和发烫的眼睛。客厅里,爸爸的鼾声依旧平稳地起伏着,像一首低沉而安稳的摇篮曲。在这崭新屋宇的第一个清晨,在宿醉的头痛和满溢的暖阳里,吴迪静静地躺着,听着这世间最动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