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夜鸦之影(1/2)

心魔幻境,往往始于一片虚无。

但时雨的心魔,始于一场雪。

不是那种纷纷扬扬、浪漫诗意的雪,而是北境同盟特有的像刀子一样锋利的雪。它们不是飘落,而是被狂风裹挟着,以近乎水平的角度横扫过旷野,打在脸上生疼,钻进衣领冰冷刺骨。视野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混沌,分不清天地,看不见前路。

时雨就站在这片雪原上。

她还穿着那套习惯的装束。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外面套一件黑色的战术马甲,下身是方便活动的工装裤和战斗靴。鸭舌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脸上戴着黑色的口罩,只露出那双总是平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眸。黑色的马尾辫从帽檐后垂落,发梢在狂风中剧烈摆动。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指纤细,骨节分明,皮肤因为长期戴着手套而显得有些苍白。指尖没有凝聚风元素,那颗贴身佩戴的青绿色灵璃坠静静地贴在胸口,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温润气息。

这里不是昆仑山脉的裂谷,也不是之前和同伴们一起被困的那个诡异空间。

这里是……

记忆深处。

时雨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魔幻境往往会挖掘宿主最不愿面对的回忆,将其扭曲、放大,变成摧毁意志的武器。而她的记忆……

她的记忆,本就像这片雪原一样寒冷、荒芜、几乎空无一物。

她抬起头,看向前方。

雪幕之中,隐约出现了一座城市的轮廓。

那里不是现代都市,也不是古代的城池,而是一种混杂的风格。有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也有零星的、看起来像是近代修建的砖石建筑。街道狭窄而泥泞,积雪被来往的脚步踩成污浊的泥浆。空气中除了雪的味道,还混杂着煤烟、牲畜粪便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和腐肉混合的气息。

这里是……卡布尔。

一个位于北境同盟南部边境的小国都城。时雨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因为来过,而是因为在任务简报上看过。一个资源贫瘠、政局动荡、在各大国夹缝中艰难求存的小国。

为什么心魔会带她来这里?

时雨没有动。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雪原边缘,看着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城市。风元素的力量在她体内缓缓流动,让她能在这种恶劣天气中保持体温和平衡,但她也敏锐地感觉到,在这个心魔幻境里,元素力量的调动比现实中困难得多。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压制她的力量。

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压制她“现在”的力量,却允许她调用“过去”的力量。

就在这时,前方的雪幕中,传来了声音。

是哭声。

孩子的哭声。

很微弱,断断续续,像是被寒风撕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飘荡在空旷的雪原上。

时雨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听出来了。

那是……她自己。

不是现在这个十七岁的、代号“夜鸦”的杀手时雨。

而是更久以前,久到记忆都开始模糊、只剩下一些碎片式感受的幼年时雨。

她迈开脚步,向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雪都淹没到脚踝,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靴子渗进来。但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加快速度,只是以一种近乎机械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哭声。

雪幕渐渐散开。

她看到了。

一座几乎完全坍塌的土坯房废墟。碎砖、断木、烧焦的茅草混合着积雪,堆成一堆。废墟的边缘,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那是一个孩子。

大概三四岁,也可能更小。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瘦小得多。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袄,袖子长得拖到地上。头发乱糟糟地粘在一起,冻得发紫的小脸上满是污垢,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空洞得可怕。

不是孩童该有的天真好奇,也不是被惊吓后的恐惧茫然,而是一种什么都没有的空洞。像是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活着”的感觉,都被某种东西彻底抽干了,只剩下一个空壳,还勉强维持着呼吸和哭泣的本能。

幼年的时雨蜷缩在废墟旁,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一块青绿色的玉石。

不大,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用一根磨损严重的细绳穿着,挂在脖子上。玉石表面布满了划痕和污渍,但在灰暗的雪天里,依然隐约透出一丝温润的光泽。

那是她的灵璃坠。

或者说,那是她后来才知道叫做“灵璃坠”的东西。在那个时候,她只知道这是自己身上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有记忆开始,这块玉石就贴在她的胸口,陪着她挨饿,陪着她挨冻,陪着她从一个废墟流浪到另一个废墟。

她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她只知道,饿了要找东西吃,冷了要找地方躲,遇到危险要跑。

而这块玉石,是她唯一的“同伴”。

时雨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那个幼年的自己。

她记得这一幕。

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那种胃部因为长时间饥饿而产生的绞痛,那种看着天空飘雪却不知道今晚该睡在哪里的茫然。

以及,那种死死攥着胸口那块玉石,仿佛只要它还贴着皮肤,自己就“还存在”的近乎本能的执着。

幼年的时雨哭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弱下去。

不是不哭了,而是没有力气哭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四周白茫茫的雪原。然后,她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时雨跟在后面。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或者说,她记得那种“接下来”的感觉。

幼年的时雨在雪原上跋涉。

小小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卷走,或者被积雪彻底吞没。她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瘦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饥饿而不停地颤抖。

但她没有停下。

她只是往前走。

向着视野尽头,那一片隐约可见的建筑轮廓走去。

那里可能是一座城镇,可能是一个村庄,也可能只是一个较大的废墟。但对于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来说,那意味着“可能有食物”、“可能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可能有人”。

时雨跟在她身后十米左右的距离,保持着同步的速度。

她看着那个幼小的身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看着她因为踩到隐藏在积雪下的石头而摔倒,看着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继续往前走。

没有抱怨,没有哭泣,甚至没有表情。

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是执行着“生存”这个最基本的指令。

时间在这种环境下失去了意义,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变化。

那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树木大多枯死,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一样伸向天空。树林边缘,有几间看起来像是猎人临时搭建的木屋,但都破败不堪,屋顶塌陷,墙壁倾斜。

幼年的时雨在树林边缘停下。

她敏锐地感觉到,这里可能有危险。

她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抹在脸上。冰冷的雪刺激着皮肤,让她因饥饿而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然后,她解下脖子上那根细绳,把青绿色玉石紧紧攥在手心,贴着胸口,用破棉袄盖住。

做完这些,她才小心翼翼地,向着其中一间看起来相对完整的木屋靠近。

时雨跟在后面,目光扫过四周。

她的感知比幼年的自己敏锐得多。她能“听”到木屋里有呼吸声。不止一个,粗重,浑浊,带着酒气和某种不怀好意的气息。

是流浪汉?逃兵?还是土匪?

幼年的时雨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但又无法抗拒“可能有食物和温暖”的诱惑。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木屋窗下,踮起脚尖,从破损的窗框往里看。

木屋里生着一堆火。火焰不大,但足以驱散一些寒意。火堆旁围着三个男人,穿着破烂的军装。那好像是某个地方武装或者叛军的衣服。他们手里拿着酒瓶,地上散落着一些空罐头和食物的包装纸。

其中一个男人正在擦拭一把砍刀,刀刃在火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

那是干涸的血。

幼年的时雨屏住呼吸。

她想退走,但就在这时,她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噜”声。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雪天里,足够清晰。

木屋里的三个男人同时转过头,看向窗户。

“什么人?!”

擦拭砍刀的男人猛地站起来,提着刀就往门口冲。另外两个男人也抓起手边的一根铁管和一把生锈的手枪。

幼年的时雨转身就跑。

但她太虚弱了,跑不快。积雪又深,她没跑出几步就摔倒在地。

三个男人冲出木屋,一眼就看到了雪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是个小鬼?”

“妈的,吓老子一跳。”

“等等……你们看,她怀里是不是揣着什么东西?”

三个男人围了上来。

幼年的时雨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护着胸口。她能感觉到,那块青绿色玉石正在微微发烫,像是有某种力量在里面苏醒。

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她只知道,这是她唯一的东西。

谁也不能抢走。

“小鬼,把东西交出来。”擦拭砍刀的男人蹲下身,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幼年的时雨猛地一缩,躲开了。

“嘿,还挺倔。”男人笑了,笑容里带着残忍的意味,“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扯。破棉袄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脏兮兮的单衣,以及单衣下隐约可见的、用细绳挂在脖子上的青绿色玉石。

“果然是宝贝!”男人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扯那根细绳。

另外两个男人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甚至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

“反正这小鬼也活不久了,不如让咱们乐呵乐呵……”

肮脏的笑声在雪原上回荡。

幼年的时雨拼命挣扎,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挣得过三个成年男人?细绳被扯断,青绿色玉石被抢走。破棉袄被撕开,冰冷的风雪直接打在皮肤上,冻得她全身发紫。

她想喊,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她想哭,但眼泪早就流干了。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抢走玉石的男人,盯着他那张因欲望和贪婪而扭曲的脸。

然后

玉石,突然亮了。

不是耀眼的光芒,而是一层淡淡的、青绿色的光晕,从玉石内部透出来。光晕迅速扩散,笼罩了幼年时雨的全身,也笼罩了那三个男人。

三个男人愣住了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秒,狂风骤起。

狂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像无形的巨手,狠狠拍在三个男人身上。第一个男人被直接卷上半空,然后重重摔在十几米外的雪地里,脊椎断裂,当场毙命。第二个男人被狂风裹挟着撞向木屋的墙壁,脑袋像西瓜一样炸开。那个抢走玉石的男人试图逃跑,但刚跑出两步,就被一道无形的风刃拦腰斩断,上半身飞出去老远,下半身还站在原地,鲜血喷溅,染红了一大片雪地。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

三个男人,全死了。

死得干净利落,死得毫无反抗之力。

狂风渐渐平息。

青绿色玉石从那个死去的男人手中滚落,掉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幼年的时雨躺在雪地里,呆呆地看着那三个死状凄惨的男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玉石。

她没有哭,没有叫,甚至没有害怕

然后,她挣扎着爬过去,捡起那块玉石。

玉石还是温热的,表面的光晕已经消失,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些温暖。

她站起身,看了看四周。

三具尸体,一地鲜血,破碎的木屋,还有呼啸的风雪。

没有食物,没有温暖,没有“可能有人”的希望。

只有死亡。

只有她一个人。

幼年的时雨转过身,抱着玉石,踉踉跄跄地,重新走进了风雪中。

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里。

时雨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

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波动。

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记得。

她当然记得。

记得那种感觉,那种“世界充满恶意,只有这块玉石能保护自己”的感觉。

那种“所有人都想伤害我,我只能靠自己”的感觉。

那种从那一刻起,就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的感觉。

风,更大了。

雪,更密了。

时雨抬起头,看着那个幼小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然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的开始。

还有更多。

更黑暗,更冰冷,更令人作呕的场景,在等着她。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就像那个幼年的自己一样。

她只是往前走。

因为除了往前走,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雪原的场景开始褪色、模糊,像是一幅被水浸湿的油画,色彩晕染开来,最终融成一片混沌的灰色。

时雨站在那片灰色中,等待着。

她不知道下一个场景会是什么,但本能告诉她,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果然,灰色开始重新凝聚、成形。

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不再是荒芜的雪原,而是一条街道。

一条干净、整洁、充满现代气息的街道。两侧是整齐的行道树,虽然树叶已经落光,但枝干修剪得一丝不苟。路灯是古典的欧式风格,灯罩擦拭得一尘不染。沿街的建筑大多有着精美的浮雕和宽敞的落地窗,窗内透出温暖的光,隐约可见豪华的吊灯和优雅的陈设。

这里是北境同盟的首都,白石城。

更准确地说,是白石城的上城区,权贵和富商聚居的区域

时雨站在街角,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身上还是那套深灰色卫衣和黑色战术马甲,鸭舌帽压得很低,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在这里,她这身打扮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个误入贵族宴会的流浪汉。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她。

因为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车辆驶过,也都是黑色的豪华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乘客。

时雨抬起头,看向街道尽头。

那里有一座庄园。

不,说庄园可能不太准确,那更像是一座小型堡垒。高耸的围墙,紧闭的铁门,围墙上方隐约可见监控探头和自动防御系统的轮廓。铁门内,是一座哥特式风格的建筑,尖顶、拱窗、繁复的石雕,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庄严而冰冷。

那是奥拓蔑洛夫的宅邸。

也是时雨从五岁到十一岁,生活了六年的“家”。

时雨没有立刻走过去。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街角,看着那座堡垒般的建筑,看了很久。

然后,她迈开脚步。

靴子踩在干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路面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她走到铁门前,伸出手,按在门旁的一个指纹识别器上。

“嘀”的一声轻响,识别通过。

铁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门后那条笔直的石板路,路两侧是精心修剪过的冬青树篱,即使在这个季节,也依然保持着整齐的墨绿色。

时雨走了进去。

铁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她没有回头看。

宅邸内部,和外部一样,豪华、精致、一尘不染。

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巨大的水晶吊灯从三层楼高的天花板垂下,墙壁上挂着古典油画和珍贵的挂毯,角落里摆放着古董雕塑和瓷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混合着实木家具和皮革的味道。

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

完美得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博物馆,或者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

时雨穿过大厅,走向通往二楼的螺旋楼梯。

她的脚步声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这是长期训练养成的习惯,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尽可能不引起注意,尽可能让自己像个幽灵。

楼梯尽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上没有标识,只有编号。这里是宅邸的工作区,奥拓蔑洛夫的实验室、资料室、会议室都在这里。而时雨的“房间”,在走廊最深处。

她没有去自己的房间,而是停在了走廊中段的一扇门前。

门牌上写着:三号训练室。

时雨伸手推开门。

门内,是一个宽敞的空间。地面铺着吸音垫,墙壁是特制的防弹材料,天花板上安装着可调节的照明系统和监控探头。房间一侧的武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冷兵器和枪械,从匕首到手枪,从军刀到狙击步枪,一应俱全。

而此刻,训练室中央,正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活动。

那是一个女孩。

大概七八岁,穿着合身的黑色训练服,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她正在练习近身格斗,对手是一个全息投影模拟出的成年男性。女孩的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次出拳、每一次踢腿都精准而有力,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该有的水平。

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片平静的、近乎麻木的空白。

就像在执行某种既定程序,只是机械地完成每一个动作。

时雨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年幼的自己。

她记得这一天的感觉

那种手臂骨折的剧痛,那种咬牙坚持的执拗,那种“我要变得更强,我要对得起父亲的期望”的愚蠢的信念。

是的,愚蠢。

现在的时雨,回头看当时的自己,只觉得愚蠢得可笑。

但当时的她,是认真的。

全心全意地,相信着那个男人。

相信那个给了她食物、衣服、温暖的床铺,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一个“名字”的男人。

相信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人。

全息投影模拟出的对手被女孩一个过肩摔放倒在地,然后补上一记肘击,投影闪烁了几下,消失了。

训练结束。

女孩站在原地,微微喘息。汗水浸湿了她的训练服,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她抬起右手,想要擦汗,但手臂刚抬到一半,就僵住了。

剧痛从手臂传来。

她低头看去,发现右手小臂不自然地弯曲着,皮肤下已经肿起了一大片。

骨折了。

在刚才那个过肩摔的时候,用力过猛,加上长期的超负荷训练,骨头终于承受不住,断了。

女孩皱了皱眉。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训练被打断了。

她需要继续训练,需要变得更强,需要尽快完成父亲布置的任务。

骨折?那不重要。

她咬了咬牙,用左手扶住骨折的右臂,试图把它掰正。

但一个人的力量不够。

就在这时,训练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材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面套一件黑色的长风衣。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绿色的眼眸深邃而锐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学者般的温和与睿智。

他的步伐从容而优雅,像是走在舞会上,而不是训练室里。

奥拓蔑洛夫。

北境同盟的最高领导者,也是时雨的“父亲”。

他看到女孩手臂的异常,眉头微微蹙起。

“小雨,你的手臂怎么了?”

声音温和,关切,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担忧。

年幼的时雨立刻站直身体,低下头:

“父亲,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训练时用力过猛……”

“让我看看。”

奥拓蔑洛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轻轻托起她骨折的手臂。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骨折了。”他检查了一下,得出结论,“需要立刻处理。为什么不叫医生?”

“我……我想继续训练。”年幼的时雨小声说,“父亲布置的任务,我还没完成……”

“任务可以等,身体不能等。”奥拓蔑洛夫摇摇头,语气里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心疼,“记住,小雨,你的身体是我最珍贵的‘资产’,我不允许它受到不必要的损伤。”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通讯器,按下按钮:

“医疗组,来三号训练室,立刻。”

说完,他收起通讯器,重新看向年幼的时雨。

“疼吗?”

年幼的时雨摇摇头。

“不疼。”

“说谎。”奥拓蔑洛夫笑了,那笑容温和而包容,像是看穿了一个孩子笨拙的谎言,“骨折怎么可能不疼?但你不肯喊疼,是因为不想让我担心,对吗?”

年幼的时雨沉默了。

奥拓蔑洛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傻孩子。在我面前,你可以喊疼,可以哭,可以表现出脆弱。因为我是你的父亲,我会保护你,会照顾你,不会因为你的脆弱而嫌弃你。”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温柔:

“记住,小雨,从我把你带回来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你有家,有父亲,有可以依靠的人。所以,不必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自己扛着,明白吗?”

年幼的时雨抬起头,看着那双蓝色的、充满“关爱”的眼睛。

那一刻,她冰冷了多年的心,真的动摇了。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可以相信的人。

也许,她真的可以不再孤独。

“是,父亲。”她轻声说,眼眶微微发红。

不是疼的,是别的什么。

奥拓蔑洛夫满意地笑了。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擦擦汗。医疗组马上就到,处理完伤口后,今天休息,不准再训练了。这是命令。”

“是。”

年幼的时雨接过手帕,攥在手心。

手帕是丝绸的,触感柔滑,带着淡淡的古龙水香味。那是奥拓蔑洛夫常用的香水,优雅,沉稳,让她感到安心。

很快,医疗组赶到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小心翼翼地处理了她的骨折,打上石膏,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整个过程,奥拓蔑洛夫一直陪在旁边,不时询问医生的意见,叮嘱护士轻一点。

那副关切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一个疼爱女儿的好父亲。

处理完伤口后,奥拓蔑洛夫亲自送她回房间。

那是一个宽敞而舒适的房间。柔软的床铺,温暖的壁炉,装满书籍的书架,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玩具角。虽然那些精致的洋娃娃和积木,时雨从来都没碰过。

“好好休息。”奥拓蔑洛夫替她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晚餐我会让人送到房间来。想吃什么?”

“都可以。”年幼的时雨说。

“那就准备你最喜欢的奶油蘑菇汤和烤面包吧。”奥拓蔑洛夫微笑道,“记得把汤喝完,你现在需要营养。”

“是。”

“晚安,小雨。”

“晚安……父亲。”

奥拓蔑洛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年幼的时雨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右手臂还隐隐作痛,但心里是暖的。

那种暖意,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像是冻僵的人,终于靠近了火堆,虽然知道靠得太近会被烫伤,但就是忍不住,想要再多汲取一点温暖。

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睡得很沉,很安稳。

像是真的相信,自己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父亲”。

时雨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床上那个熟睡的女孩。

她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很复杂。

有怜悯,有嘲讽,有悲哀,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怀念

怀念那种“被人关心”的感觉。

哪怕那是假的。

哪怕那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但当时的她,是真的相信了。

全心全意地,愚蠢地,相信了。

她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发出柔和的光。

她走到走廊尽头,推开另一扇门。

门内,是奥拓蔑洛夫的书房。

一个巨大的、摆满了书籍和文件的房间。墙壁被书架占据,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房间中央是一张厚重的实木书桌,桌上堆满了各种资料、图纸和仪器。书桌后,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宅邸的后花园,此刻被积雪覆盖,一片银白。

奥拓蔑洛夫正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专注地阅读着。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

看到时雨,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温和的笑容。

“小雨?怎么还没休息?手臂还疼吗?”

时雨没有回答。

她只是走到书桌前,站定,平静地看着他。

“父亲。”她开口,声音很轻,但清晰,“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奥拓蔑洛夫放下文件,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

“为什么是我?”

奥拓蔑洛夫挑了挑眉。

“什么意思?”

“为什么,在那么多流浪的孩子里,你选择了我?”时雨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为什么给我食物,给我衣服,给我一个家,还教我那么多东西?”

奥拓蔑洛夫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笑了。

不是那种温和慈爱的笑,而是更加复杂,更加深沉,带着某种欣赏和评估意味的笑。

“因为你有潜力,小雨。”他说,声音依然温和,但内容却开始变得冰冷,“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孩子。你在那种环境下活下来,本身就证明了你的坚韧和求生欲。而后来,你展现出的那种对力量的渴望,那种为了变强可以忍受一切痛苦的意志那正是我最需要的品质。”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时雨,看着窗外的雪景。

“这个世界,充满了软弱和妥协。大多数人被情感束缚,被道德绑架,被所谓的‘人性’拖累。他们无法做出最理性的选择,无法为了更大的目标牺牲小我。”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时雨。

绿色的眼眸里,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理性的光芒

“但你不一样,小雨。你像一张白纸,没有被世俗的价值观污染。你只相信你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东西。而我对你的‘好’,是你唯一感受过的‘善意’。所以,你会忠诚于我,会无条件地执行我的命令,会为了‘报恩’而拼尽全力。”

他走到时雨面前,轻轻抬起手,想要摸她的头。

但时雨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奥拓蔑洛夫的手停在半空,但他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收回了手。

“看,这就是你的另一个优点——敏锐。你已经察觉到,我对你的‘好’,不是毫无代价的。”

他走回书桌后,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

“是的,小雨。我培养你,训练你,给你一切,是因为我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精准、听话,且不会因为道德或情感而犹豫的‘刀’。而你,就是那把最完美的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没有愧疚,没有掩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了孩子”的自觉。

因为他从来不觉得这是欺骗。

这只是投资。

在一件有潜力的“工具”上进行投资,然后期待它回报最大的价值

仅此而已。

年幼的时雨此刻正站在书房门口,听着另一个“自己”和奥拓蔑洛夫的对话。

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像是冰面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裂开了无数细密的纹路,然后“哗啦”一声,彻底崩塌。

她转身,跑出了书房。

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急促,凌乱,像是想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奥拓蔑洛夫没有追出去。

他只是坐在书桌后,看着书房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还是太年轻了。”他低声自语,“需要再多一点时间,让她接受现实。”

然后,他重新拿起文件,继续阅读。

仿佛刚才那场对话,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时雨站在书房里,看着那个坐在书桌后的男人。

又看了看门口,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位置。

她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但胸口那块青绿色的玉石,微微发烫。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在愤怒。

在悲伤。

她转过身,离开了书房。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壁灯柔和的光,照着她前行的路。

她知道,下一个场景,会更黑暗。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就像那个七八岁的自己,即使心碎了,也还是会继续往前走。

因为除了往前走,她别无选择。

从来,都没有选择。

书房的门在身后无声关闭,将奥拓蔑洛夫那句“需要再多一点时间,让她接受现实”的低语隔绝在内。

时雨站在走廊里,没有立刻离开。

她低着头,帽檐的阴影完全遮住了眼睛,只有紧抿的嘴角透露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胸口那块青绿色玉石贴着她的皮肤,温润中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共鸣般的微颤。

她能“听”到。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某种更深层的感知——那个七八岁的自己,此刻正蜷缩在走廊尽头的某个角落,无声地颤抖。不是哭泣,不是抽噎,只是身体本能地对刚刚接收到的、冰冷真相的反应。

那种感觉,时雨记得。

像是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坠入一个早已知道存在、却一直自欺欺人不去看的深渊。冰冷的现实如同北境的寒流,瞬间灌满四肢百骸,将之前那点可悲的温暖假象冻得粉碎。

但她没有去安慰那个年幼的自己。

因为安慰没有意义。

那时的她,需要的不是安慰,是时间——去消化,去接受,然后在彻底心寒之后,选择唯一剩下的路:继续扮演好“刀”的角色,直到某一天,或许能找到别的出路,或者,直到这把刀彻底折断。

心魔幻境的场景再次开始波动、溶解。

走廊的壁灯光芒变得朦胧,昂贵的地毯纹路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色彩。时雨能感觉到空间在转换,时间在跳跃。这一次,跨越的幅度更大,直接跳过了接下来几个月甚至几年的“适应期”和“继续训练期”。

眼前的景象重新凝聚时,已经不再是白石城那栋豪华而冰冷的宅邸。

而是一条阴暗、潮湿、弥漫着廉价香水、烟草和汗水混合气味的后巷。

这里是北境同盟某个边境城市的“娱乐区”边缘。时间是深夜,但远处的霓虹灯招牌依然闪烁着俗艳的光芒,将巷子的一部分映照得光怪陆离。另一部分则沉在厚重的阴影里,垃圾箱堆积,污水横流,偶尔有老鼠窸窣爬过的声音。

时雨站在巷子深处一个废弃的货箱阴影里。

她身上不再是训练服,而是一套刻意显得开放的童装——白色的短袖衬衫,格子背带裙,过膝的黑色丝袜,脚上一双擦得发亮的小皮鞋。头发扎成两个乖巧的羊角辫,脸上甚至被稍微修饰过,掩盖了长期训练带来的锐利轮廓,增添了几分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感。

看起来,就像一个不小心走错了路、误入后巷的普通小女孩。

但她不是。

她是“夜鸦”。

北境同盟情报部门阴影中最锋利也最隐蔽的一把刀,代号“夜鸦”的杀手。

而今晚,是她的“首秀”。

时雨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的双手。

手指依然纤细,但掌心已经有了薄薄的茧子,是长期握持武器和进行格斗训练留下的痕迹。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涂任何颜色,干净得近乎冷酷。

她能感觉到体内风元素的流动,比之前更加顺畅、更加隐蔽。经过这几年的“适应”和“调整”,她对灵璃坠的掌控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不再是被动地触发玉石的保护机制,而是能够主动地、精细地引导风的力量,用于加速、隐匿、以及致命的一击。

但这股力量此刻被压制得很低,低到几乎无法察觉。

因为今晚的任务,不需要动用元素力量。

至少,在目标死之前,不需要。

任务目标:谢尔盖·伊万诺夫,代号“鬣狗”。北境同盟内部一个中层的军火走私贩,因为最近胃口太大,试图私吞一批本该上缴的“实验性武器”,并且疑似与其他势力的情报人员有过接触。奥拓蔑洛夫判定他为“不稳定因素”,需要清除。

清除地点:就选在这条后巷。谢尔盖每周五晚上都会来这片区域的一家地下酒吧消遣,并且在凌晨两点左右,独自一人从后门离开,穿过这条巷子,去往他的临时住所。

清除方式:近身绞杀,伪装成抢劫杀人或黑帮仇杀。要求干净利落,不留下任何与北境同盟官方有关的痕迹。

执行者:时雨(九岁)。

时雨靠在冰冷的货箱上,微微闭上眼睛。

她在脑海中最后一次过了一遍任务简报上的信息,以及谢尔盖的照片。一个秃顶、满脸横肉、脖子上有刺青的中年男人。然后,她开始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跳放缓,体温略微降低,存在感降到最低。

这是“夜鸦”的必修课:如何在任何环境下,将自己完美地融入背景,变成影子的一部分。

远处,地下酒吧的后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时雨瞬间睁眼。

阴影中,她的瞳孔微微收缩,捕捉到了那个摇晃着走出来的身影。

正是谢尔盖。

他喝了不少酒,步伐虚浮,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半空的酒瓶。昏黄的路灯照亮了他油腻的秃顶和通红的酒糟鼻。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巷子深处那个废弃货箱的阴影里,正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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