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手中擎起护国剑,斩狂徒马前,也不枉此身贬落在凡间(2/2)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岛田,“那这戏,不唱也罢。凌霜宁愿此刻血溅将军堂前,也绝不在仇敌面前,辱没了祖师爷传下的技艺,玷污了这身戏服!”

岛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感受到了凌霜话语中那毫无转圜余地的决死之意。放走一些在他看来如同蝼蚁的老弱,换取一场由如此刚烈、技艺精湛的女子在明知是死局的情况下,为他“专属”演绎的充满讽刺和对抗意味的“绝唱”,这在他看来,是一桩极其“风雅”、极具“收藏”价值的交易。他沉浸在自己即将扮演“终极欣赏者”和“命运主宰者”角色的病态幻想中。

“可以。”岛田挥了挥手,语气故作轻松,仿佛在打发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答应你。明晚戏开锣前,我会下令放人。希望凌小姐的演出,值这个价钱。”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不要让本将军失望。”

凌霜深深一拜,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单薄,却又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消息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悄悄在绝望的镇民中传开。当夜,月黑风高,在凌霜事先安排和几位留下的、忠厚老镇民协助下,被名单上的老人和孩子们,怀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被悄悄集中起来,通过一条废弃已久、荆棘丛生的采药人密道,沉默而迅速地向镇外的深山转移。

凌霜站在水云轩戏园二楼的窗口,厚重的窗帘只掀开一条缝隙。她望着黑暗中那蹒跚而行、如同无声溪流般的队伍,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滴在冰凉的窗棂上。但她很快用袖子用力擦去,倔强地挺直了背脊。

她轻轻走到妆台前,那里放着她最珍爱的一套唱片机。她放上一张老唱片,针尖落下,一段哀婉悱恻的调子,在空寂的房间里幽幽响起: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妻团圆聚,几家骨肉散飘流……”

她的声音低回婉转,跟着哼唱,仿佛在为远行的亲人送上最后的祝福,也像是在为自己即将落幕的人生,唱一曲凄凉的挽歌。歌声在夜色中飘荡,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决绝。

翌日,黄昏降临,天色阴沉,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

水云轩戏园内外,被岛田派出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得水泄不通,刺刀在暮色中闪着寒光。戏园内部却被刻意布置过,挂起了尘封的崭新幕布,点起了数盏明亮的汽灯,将戏台照得亮如白昼。岛田信一穿着笔挺的军服,带着他手下几乎所有尉官以上军官,得意洋洋地坐在台下最好的位置,面前的条案上摆满了清酒、糕点和水果。他们谈笑着,觥筹交错,等待着好戏开场,气氛诡异而热烈。

后台,凌霜对着一面水银有些剥落的旧镜子,亲手为自己上妆。她用笔蘸着胭脂,细细勾勒眉眼,粉墨掩盖了苍白的脸色,也掩盖了所有的脆弱与恐惧。她穿上那套为梁女将准备的、绣着繁复金色云纹和凤凰图案的红色戏服,戴上了璀璨夺目的点翠头面。镜中的人,英姿飒爽,光彩照人,眉宇间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英气,仿佛真的是那位即将踏上战场、誓死抗金的巾帼英雄。

她最后,轻轻抚摸了一下藏在戏服宽大袖袍中的那柄短剑。剑身冰凉,样式古朴。而剑柄处,一枚火红色的、形如跳跃火焰又似一滴血泪的灵璃坠,正紧贴着她的手腕,散发着越来越明显的温热。这是她早年随戏班走南闯北时,于一次奇遇中所得,蕴含着精纯而强大的火元素力量,也是她今晚与这群豺狼同归于尽的唯一倚仗。她能感觉到,灵璃坠内的力量正在与她决死的心志共鸣,变得活跃而……渴望。

“时候到了。”外面传来催促的声音。

凌霜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盛装的自己,眼神彻底归于平静,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绝对的平静。

锣鼓家伙响起,戏,开腔了。

凌霜踩着沉稳的鼓点,翩然登场。水袖一扬,如云似雾,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一开口,声腔高亢激越,穿透屋顶,直上云霄:

“恼得俺恶气生珠冠打乱,不由咱一阵阵咬碎牙关……”

她的唱腔饱满圆润,身段潇洒利落,将梁女将得知金兵犯境后的悲愤、对朝廷软弱的失望、以及誓死抗敌的决心,演绎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台下的岛田等人起初还带着猎奇、欣赏和一丝玩味的心态,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手叫好,互相评论。

“いいぞ!なかなかうまい!(哟西,唱的真不错)”

“ソレ!见てみろ、あの身のこなし!(瞧啊!看那身段!)”

“この女优、なかなかやるな。死ぬ前にこんな名演技が见られるとはな。(这个女演员,挺不错嘛。临死前还能看到这样的名表演。)”

岛田信一端着酒杯,嘴角噙着一丝冷酷而得意的笑容,欣赏着台上那个在绝境中依然绽放出惊人艺术光芒的女子,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他亲手打碎的、绝世无双的艺术品。这种掌控他人生死、尤其是掌控如此美丽刚烈女子生死的感觉,让他沉醉。

然而,随着剧情推进,逐渐接近“击鼓战金山”的高潮部分,他们渐渐感觉到不对劲。

明明是寒冬腊月,窗外甚至开始飘起细碎冰冷的雪花,戏园子里却越来越热。起初只是觉得有些闷热,像是初夏的傍晚,军官们还以为是汽灯太多、人太密集的缘故。但很快,温度急剧攀升,竟如同置身于三伏天的正午,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烘烤。军官们开始汗流浃背,烦躁地扯开了风纪扣,用节目单扇着风,脸上的轻松惬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逐渐升起的焦躁。

“何だ、この蒸し暑さは?外は雪が降っているのに……(怎么回事,这么闷热?外面明明在下雪……)”

“変だぞ……空気が歪んで见える……(有点奇怪啊……空气看起来在扭曲……)”

有人不经意间回头,望向戏园紧闭的大门和窗户,顿时发出了惊恐至极的尖叫!

“火事だ!大火事だ!逃げろ——!(着火了!大火了!快跑——!)”

只见戏园四周的门窗缝隙、墙壁,不知何时已被熊熊烈火封锁!那火焰并非寻常的橙红色,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幽蓝与炽白交织的颜色,火舌疯狂地舔舐着木质的梁柱、门窗,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烟带着灼热的气浪,开始滚滚涌入大厅!整个戏园,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然变成了一座华丽而绝望的熔炉!

“八嘎!仕挂けだ!あの女は狂ってる!(混蛋!是陷阱!那女人疯了!)”

“ドアを壊せ!窓を壊せ!(把门砸开!把窗户砸开!)”

“女を杀せ!彼女を止めろ!(杀了那女人!让她停下!)”

军官们惊慌失措,如同无头苍蝇,有人试图冲向门口,却被极高的温度和已被烈焰融化的钢铁门闩阻挡;有人掏出手枪,疯狂地向着台上依旧在唱、在舞的凌霜射击。

岛田信一脸色铁青,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他猛地踢翻面前的条案,清酒和糕点洒了一地。他拔出手枪,指着凌霜,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停下!立刻停下!否则我将你碎尸万段!”

凌霜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戏,正到最高潮的部分。她猛地抽出袖中短剑,剑柄上的灵璃坠仿佛与她自身的生命之火彻底融为一体,爆发出耀眼夺目的、如同小型太阳般的赤红光芒!那光芒甚至暂时压过了周围幽蓝的火焰。她舞动长剑,身姿在冲天烈焰的映衬下,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每一个旋转,每一次挥剑,都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与悲壮。

“手中擎起护国剑,斩狂徒马前,也不枉此身贬落在凡间!”

她的唱词如同滚烫的烙铁,又如同最终的审判,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穿透烈焰的咆哮、木材的爆裂和敌人垂死的哀嚎,传入每一个将死之敌的耳中,烙印进他们的灵魂。子弹呼啸着向她射来,却被她周身环绕的、由灵璃坠和自身意志激发的炽热火浪以及某种无形的屏障偏转、阻挡,甚至在空中熔化!

她继续舞着,唱着,无视了近身的火焰和死亡的威胁。她的意识仿佛脱离了痛苦的肉身,升腾而起。戏已开腔,便不能停!八方开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她不是一个人在唱,是为那些逃出生天的乡亲而唱,为这饱受蹂躏的破碎山河而唱,为无数不屈的魂灵而唱!她能“听”到,虚空之中,有无数的意念在回应她,在为她喝彩!

火焰彻底吞噬了她的身影,吞噬了整个戏台,吞噬了台下那些在火海中挣扎、惨叫的侵略者……

当第二天,侥幸未进入戏园的部分士兵和胆大的镇民赶来时,只看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在废墟中央,戏台的位置,那柄短剑斜插在地,剑身虽被熏黑,却依旧挺立。剑柄上火红的灵璃坠,在灰烬中闪烁着微弱却顽强的光芒。

老人和孩子们安全了。凌霜用她一个人的命,换来了数百人的生。她粉墨登场,烈焰焚身,以最决绝的方式,演绎了人生最后、也是最壮烈的一出戏。

克莱美第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依旧站在那棵古树下,面对着小小的义伶祠。代表都市喧嚣的车辆噪音、行人的交谈、远处商业区的音乐重新涌入他的感知,但那段短暂却无比沉重、充满了细节与情感冲击的“记忆”,却在他冰冷了无数岁月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波澜。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一个渺小的,在他眼中如同蜉蝣般的生命。她的力量,在个体层面,微不足道。她的生命,在时间尺度上,短暂如刹那。在历史宏大的叙事中,这样的事件或许很快就会被湮没,连一朵稍大的浪花都算不上。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蝼蚁”,却做出了如此清醒、如此决绝、如此壮丽的选择。为了拯救其他更弱小的“蝼蚁”,她从容布局,以自身为饵,以生命为火种,以最绚烂、最惨烈、也最具艺术性的方式,诠释了何谓“义”,何谓“不屈”,何谓一个个体在面对强权和不公时,所能爆发出的最后尊严与力量。

而更让他感到一种灵魂层面震动的是,时过境迁,科技日新月异,这座冰冷的、高速运转的现代都市脚下,依然有人记得她。记得她的牺牲,记得她的风骨。尽管祠庙无名,但总有人会记得她叫凌霜,记得那份属于一个戏子的、超越了职业和时代的担当。那袅袅的青烟,那新鲜的花束,那沉默的鞠躬,都是记忆的延续,是情感的传承。

“……情感……”克莱美第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不屑,没有了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明悟。他明白了,为什么白嗣龙无法彻底磨灭那些属于幼龙的记忆,为什么叶未暝会为了不相干的人燃烧自己到油尽灯枯,为什么他自己,会对“碾死蝼蚁”产生那该死的犹豫。

情感,或许无法用绝对的力量去衡量,无法用冰冷的逻辑去完全解析,甚至它本身充满了不可预测性。但它一旦产生,并与记忆、与信念结合,便能爆发出超越个体生命极限的光芒,并能通过传承与铭记,跨越时间的长河,穿透生死的界限,成为一种近乎永恒的存在。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那份因至深情感而生的选择、而绽放的光芒,就不会真正湮灭。

这力量,无关种族,无关强弱,只关乎存在本身。它无法被混沌彻底吞噬,无法被绝对的力量完全征服。它甚至是混沌也无法理解、无法复制的。

他,克莱美第,混沌的代行者,视万物为刍狗的存在,此刻站在这个纪念“蝼蚁”的祠庙前,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种并非出于力量权衡,并非出于利益计算,而是发自某种对另一种存在形式的、深刻理解后的敬意。

他微微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无褶皱的衣襟,这个动作显得有些生涩,与他平时的优雅从容截然不同。然后,他面对着那小小的、红漆剥落却承载着千钧重量的义伶祠,轻轻地、但极其郑重地,弯下了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个鞠躬,与他之前的任何行为都不同,不带丝毫戏谑,不含半点嘲讽,只有一种对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由情感与信念铸就的存在的承认,以及对那种决绝勇气的致意。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祠庙和依旧前来默默祭拜的人们,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他永恒的记忆。随后,他的身影缓缓向后移动,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彻底地隐没在了老街愈发浓郁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