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准(2/2)

五郎侦探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双手用力地搓着脸,发出沉闷的喘息。半晌,他才抬起头,眼神空洞,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鬼……鬼扯!这他妈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比完全不留指纹还难一万倍!谁有这种技术?情报本部?鹰翼联邦的主脑?还是他妈的外星人?啊不对,联邦的主脑已经没了……”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正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工藤走回桌边,拿起那个小小的物证袋,对着惨白的日光灯管仔细观察着里面那个普通的白色药瓶,仿佛想从它身上看穿所有的谜团。“凶手,或者说制造这个药瓶上指纹的人,掌握着远超我们想象的技术能力。他不仅能在进行如此大规模、高效率的杀戮行动中,近乎完美地消除自身痕迹,还能留下一个指向虚无、充满嘲讽意味的‘完美’假线索。这枚指纹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谜团,一个对我们现代刑侦技术和逻辑思维的赤裸裸挑战。”

他放下物证袋,目光扫过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关于那些黑帮受害者生前累累恶行的记录——贩毒、逼良为娼、敲骨吸髓的高利贷、暴力拆迁、谋杀……“但它也并非全无价值。至少,它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凶手的一些轮廓:第一,他很可能长期承受着剧烈的、常人难以忍受的慢性疼痛,需要依靠强效的处方级止痛药才能维持基本的行动能力,甚至执行如此高强度的杀戮。第二,他需要大量服用,随身携带整瓶药,并在行动后可能因为疼痛剧烈发作或药效不足,一次性吞服了剩余的药片。第三,他背后的力量,或者他自身掌握的黑科技,其层次和目的,都深不可测。”

五郎重新拿起那根没点燃的烟斗,放在嘴里用力地咬着,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尼古丁的安慰。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冰冷的水泥森林,喃喃道:“剧痛……晚期癌症?全身扩散的恶性肿瘤?还是某种更稀奇古怪的不治之症?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自知时日无多的人,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和超越常理的力量,化身为黑夜中的死神,去清除那些他眼中的社会毒瘤?听起来……真他妈的像九牧那些老掉牙的侠义小说里写的,什么‘燃尽残烛照乾坤’的悲情英雄。”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矛盾,既有对私刑的愤怒,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替天行道,燃尽残烛……”工藤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他脑海中仿佛被一道强烈的闪电照亮,瞬间捕捉到了某个模糊的、尘封已久的印象!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办公室角落里那排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档案柜前。柜子按照年代、地域和事件性质分门别类,其中一个相对冷僻的区域标注着“都市传说 \/ 未解悬案 \/ 特殊人物档案(非机密)”。

他修长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标签索引上快速滑过,眼神锐利如鹰隼,快速筛选着目标。五郎被他的举动弄得一愣,疑惑地喊道:“喂!工藤老弟!你想到什么了?别一惊一乍的!”

工藤没有回头,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呼吸也略微急促起来。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标记着“平成年代·战场幽灵 \/ ‘银匕’相关”的薄牛皮纸档案夹上。档案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磨损,颜色泛黄。他迅速而小心地将其抽了出来,像捧着一件易碎的文物,快步回到办公桌前,将档案轻轻摊开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上。

档案首页,是一张翻拍的黑白照片复印件,清晰度不高,布满噪点。照片背景是一片狼藉的战场废墟,燃烧的建筑残骸冒着黑烟,扭曲变形的金属框架指向阴霾的天空。照片的焦点,是一个背对着镜头、站在废墟前的男人侧影。他身形瘦削,穿着一件破旧不堪、沾满泥污的战地记者马甲,背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十分沉重的帆布背包,肩上挎着一台老式相机。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也能感受到一种深沉的、浸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毅。照片下方,只有一个用蓝黑色墨水手写的、力透纸背的字——准。

“是他?”五郎凑了过来,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那张模糊的照片和那个名字,眉头再次紧锁,语气带着怀疑,“那个几十年前传说中的战地记者?后来变成什么‘战场幽灵’、‘银匕’的家伙?我记得那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坊间传闻,跟志怪小说差不多,警方的档案里也就当个奇闻异事记录一下,根本没啥实质内容。”

“不,前辈,或许并非全是空穴来风。”工藤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关键拼图的激动和考古般的谨慎。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档案里那些发脆的纸页:几张泛黄的、字迹模糊的剪报复印件;几页似乎是军方非正式记录或情报简报的片段,上面盖着“非核实”的戳记;还有几份是当年参与过相关地区冲突的退役人员或战地记者的回忆手稿摘要,字里行间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据说”、“可能”、“传闻”之类的字眼。

“‘准’,真实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均不详。”工藤一边快速浏览,一边低声复述着关键信息,“活跃时间主要集中于平成年间帝国周边几场主要的地区性武装冲突中。最初的身份是自由战地记者,隶属国际通讯社,以深入最危险的前线、拍摄最真实、最残酷的战争画面而闻名业界。他的照片以不加修饰地展现战争的毁灭性和人性的挣扎而着称,曾获得过国际新闻摄影的最高荣誉之一。”

工藤翻到一页贴着几张剪报复印件的档案页,指着其中一篇外文报道的翻译稿,标题是《地狱边缘的天使?神秘战士单骑救村》。报道内容充满了传闻和猜测,文风夸张,但核心描述了一个相对具体的场景:在某边境地区一个靠近冲突前线的平静村落,即将被一伙凶残的、以劫掠和屠杀平民为乐的武装分子血洗。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手持闪烁着奇异银白色光芒的匕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目击者称此人动作快如闪电,力量大得惊人,匕首挥动间仿佛能切开空气,带起一道道炫目的白光。他以一己之力,在极短时间内击溃甚至屠戮了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暴徒。战斗结束后,那人便如同出现时一样,神秘地消失在村落旁的密林中。报道的最后一段用词模糊地提到:“……有匿名的幸存村民在极度惊恐的状态下向本刊透露,那个如同战神般的身影,在战斗的间隙,似乎曾短暂地倚靠在一处断墙边,身体剧烈地颤抖、咳嗽,然后匆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往嘴里倒了一把白色的药片,随后才踉跄着消失在暮色里……”

“看这里!”工藤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重重地点在“白色的药片”这几个字上,目光灼灼地看向五郎,“药片!止痛药?!”

五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一把抓过那份翻译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把纸张看穿:“他妈的……药片……又是药片!这……这也太巧了!”

“恐怕不仅仅是巧合。”工藤的语气更加肯定,他继续快速翻动档案,找到一份据说是某位已故退役军官留下的、未公开的私人手记片段复印件。字迹潦草,充满了个人情绪:“……后来关于‘准’的传闻越来越邪乎,也越来越沉重。有圈子里的同行私下说,他精神可能出问题了,特别是在那场该死的‘黑鹰谷大轰炸’之后。那场空袭规模空前,据说使用了新式燃烧弹,整个山谷变成了炼狱。‘准’那疯子,为了拍摄一组被认为是能彻底揭露战争罪行、改变国际舆论的决定性照片,他妈的不听劝阻,竟然独自深入了轰炸的核心区域!而那组后来震动世界、为他赢得无上声誉的照片里……据说包含了一张他视为亲妹妹、在战区唯一给了他温暖和慰藉的那个小女孩……在爆炸火焰中瞬间被吞噬、化为焦炭的影像……自那以后,‘准’就像变了个人,彻底从战地记者的行列消失了。相机,似乎被他永远地丢弃了。”

“取而代之的,是‘银匕’的恐怖传说。”工藤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历史帷幕的沉重感。他翻到档案的最后几页,那里汇集了关于“银匕”的零星记录。“一个手持奇异银白色匕首的神秘战士,开始频繁出现在战区最危险、平民最无助的地方。他不再记录,而是直接介入,用那柄仿佛拥有魔力的匕首,保护手无寸铁的无辜者,猎杀残暴的武装分子和战争罪犯。他的战斗方式被描述为‘非人’——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匕首挥动间能轻易斩断步枪枪管甚至轻型装甲车的薄弱部位!力量大得能徒手掀翻吉普车!但每一次激烈的战斗后,目击者都声称看到他变得更加虚弱,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并会立刻服用大量的药物。有传言说,那把赋予他超人力量的银白色匕首,是一把受到诅咒的武器,在给予力量的同时,也在疯狂地汲取、吞噬着他的生命力,如同点燃的蜡烛,燃烧得越猛烈,消亡得越快。”

档案的最后,一份相对清晰、但来源同样存疑的文件引起了工藤的注意。那是一份来自某边境小国地方武装的战后内部简报片段翻译稿。简报提及,在一次针对某边境村庄的报复性扫荡行动中,他们遭遇了“银匕”的顽强抵抗。简报描述:“……此人状若疯魔,形如鬼魅,独自一人阻挡了我方超过四十名精锐战士的进攻……其行动轨迹难以捕捉,武器锋利无匹,格挡者武器断裂,中者立毙……我方损失惨重,伤亡超过三分之二……士气崩溃,被迫撤退……”简报的结尾部分写道:“……撤退途中,于安全距离外观察,见其仍立于尸堆之中,保持挥匕警戒之姿,然身形凝固,纹丝不动……后遣胆大者抵近侦查……骇然发现,其躯体冰冷僵硬,呼吸心跳俱无,血液似已凝固……竟早已气绝多时!唯双目怒睁,犹带杀意,姿态如生,仿佛生命燃尽之最后一瞬,仍在履行其守护之执念……”

办公室里只剩下档案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打印机单调的嗡鸣,以及两位侦探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呼吸声。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显得遥远而模糊。

五郎侦探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凝固了。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烟斗,最终,才用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艰难地挤出话语:“……燃烧自己……换取非人的力量……只为赎罪……只为守护……直到最后一丝生命燃尽,凝固成战斗的雕塑……”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桌面上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物证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工藤老弟,你是说,这次在我们眼皮底下,把整个帝国灰色地带搅得天翻地覆的……可能是另一个‘准’?另一个被病痛或某种可怕的代价折磨得生不如死,选择在生命尽头化身为修罗,用最极端的方式‘净化’他所憎恨的污秽的赎罪者?”

工藤侦探缓缓合上关于“准”和“银匕”的尘封档案,仿佛合上了一段沉重而悲怆的历史。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关于这次现代都市血腥屠杀的卷宗、现场照片和那个刺眼的“合成指纹”药瓶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我不知道,前辈。”工藤的声音低沉而坦诚,“‘准’和‘银匕’的传说太过久远,细节模糊不清,真伪难辨,那把银白色的匕首更像是神话或科幻小说里的物品。眼前这个在东京、横滨、大阪制造血案的凶手,使用的是复合弓、武士刀和碎玻璃,手法虽然高效残酷到极致,但至少还在现代科技和人体极限可以理解的范畴内,现场也没有任何超自然现象的确凿证据。药瓶上那个‘合成指纹’更是充满了技术上的诡异和挑衅。”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黑帮受害者生前的恶行记录——那一张张嚣张的面孔,一桩桩令人发指的罪行。“但是,”工藤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有力,“那种不顾一切、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生命能量去执行某种‘净化’程序的决绝意志;那种身负剧痛、需要依靠大量强效药物才能支撑行动的相似性;以及……在目标选择上那种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审判’意味——只清除核心恶首,不波及底层……这些内在的精神驱动和行为模式,与档案中描述的‘准’,何其相似?!”

他拿起一张横滨现场的照片,上面是一具被利箭精准贯穿喉咙的尸体,死者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愕和恐惧,仿佛在死前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也许,并非同一个人,也并非同一把武器。时代变了,战场从硝烟弥漫的荒野转移到了霓虹闪烁的都市丛林。但驱动他们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很可能是同一种东西。”工藤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一种深重到无法背负、唯有以血与火才能稍稍缓解的罪孽感?一种对世间污浊与不公刻骨铭心的憎恶?让他们甘愿以自身残存的生命为薪柴,点燃这短暂、暴烈、注定自我毁灭的复仇与守护之火。直到生命化为灰烬,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充满嘲讽的药瓶,一片被血洗过后、短暂呈现的所谓‘净土’,以及……一个让执法者陷入道德困境的巨大谜团。”

五郎侦探没有再咆哮,也没有再质疑。他只是重新拿起那根冰冷的烟斗,放在嘴里,无意识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并不存在的烟雾。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愤怒、困惑、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他望向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东京都冰冷的水泥森林。繁华都市的剪影在阴郁的天光下,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只剩下冰冷的轮廓。

如果凶手真是这样一个存在,一个在生命倒计时中化身为黑暗审判者的绝症患者或赎罪者,那么追捕他,将他绳之以法,维护法律不容侵犯的尊严,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悲怆色彩。法律是秩序的基石,私刑是混乱的源头,必须制止。但面对一个已经将自己置于地狱烈焰中焚烧、随时可能化为灰烬的人,冰冷的镣铐和法庭的审判,又该如何落下?又有什么意义?

办公室内,只剩下翻动卷宗和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打印机终于停止了嗡鸣。那个装着“幽灵指纹”药瓶的物证袋,静静地躺在五郎侦探面前的报告上,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句点,又像一个通往更深黑暗的巨大谜团的入口。两位侦探心头的沉重,如同窗外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关于生命、罪孽、救赎与法律边界的无解疑问,在这间堆满死亡卷宗的房间里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