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残躯(2/2)
南宫绫羽抬眼看他,紫眸在灯光下如同浸了水的紫水晶,流转着动人的光,她莞尔一笑,拿起罐子与他轻碰:“你也是,瀚龙。”冰凉的罐壁相触,发出清脆的轻响,两人相视一笑,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目光中流淌。
叶未暝静静地坐在稍远的位置,看着眼前这热闹、温暖、充满了生机的画面。未来笑得没心没肺,墨姐满足地啃着羊排,小时安静地吃着东西,瀚龙和绫羽姐之间流动着一种旁人难以插足的暖意。这画面如此美好,如此真实。
可这美好,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毛玻璃,清晰地映在他眼中,却无法真正传递一丝暖意到他心里。体内那无形的冰针,在微弱的酒精麻痹下,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尖锐、更加密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更深、更广的痛楚。彼岸黎明吞噬生命力的恶果,正在他这具由无数“优秀”碎片拼凑而成的躯体里疯狂发酵。特效药失效了。那点止痛药,杯水车薪。
他端起那罐青柠薄荷酒,冰凉的罐身刺激着掌心。里面绿色的液体已经所剩无几。他仰起头,将最后一点带着强烈人工甜味和刺鼻薄荷味的液体全部灌入口中。冰冷的液体滑过食道,落入胃袋,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让他痉挛的寒意。这寒意,似乎暂时压过了那无处不在的灼痛和冰刺。
他放下空罐,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看着空罐,视线有些模糊。眼前热闹喧嚣的餐馆景象开始晃动、旋转,像一张曝光过度的旧照片。那些明亮的灯光,那些欢笑的脸庞,那些冒着热气的食物……都在褪色、扭曲。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惨白的实验室灯光。是巨大玻璃罐里悬浮着的、扭曲不成形的胚胎或器官标本。是奥拓蔑洛夫那张永远带着优雅微笑、金丝眼镜后闪烁着狂热和冷漠光芒的脸。是他手中那泛着幽蓝光泽的注射器针尖。
然后,是更恐怖的景象——无数张脸!惨白的、浮肿的、布满血污的、死不瞑目的脸!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还有孩子!他们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凝固着极致的痛苦、恐惧和怨毒,层层叠叠,如同地狱的墙壁,向他挤压过来!无声的尖叫仿佛穿透了时空,在他脑中凄厉地回荡!
‘怪物!’‘刽子手!’‘还我命来!’‘用我们的命堆出来的怪物!’
那些为他提供“优秀”基因的“原材料”……那些被奥拓蔑洛夫无情剥夺了生命、只为了提取那一点点维系他这具残破躯壳运转的dna的冤魂!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物理疼痛来对抗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罪恶感。身体里的冰针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在每一寸血肉里疯狂地搅动、灼烧。
“叶子哥?你怎么了?”欧阳未来带着醉意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疑惑,“脸好白啊?是不是这个青柠的不好喝?要不要试试我的荔枝味?可甜了!”她说着,还把自己的罐子往叶未暝面前推了推。
叶未暝猛地一颤,如同从噩梦中惊醒。眼前扭曲的鬼影瞬间消散,重新变回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餐馆。未来那张带着红晕的、关切的小脸就在眼前。他强行扯动嘴角,肌肉僵硬得像冻住了一样,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没……没事。有点……累。酒……挺好。”他避开未来的目光,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恐惧。
“哦……”未来半信半疑地收回罐子,又转头投入到和羽墨轩华争抢最后一块烤羊排的战斗中去了。
南宫绫羽紫色的眼眸若有所思地扫过叶未暝瞬间苍白如纸的脸颊和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她放在桌下的手,轻轻碰了碰旁边欧阳瀚龙的腿。欧阳瀚龙正夹起一块锅包肉,被绫羽一碰,疑惑地转头看她。南宫绫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叶未暝的方向,微微蹙了下眉。
欧阳瀚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灯光下,叶未暝低垂着头,铁灰色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极力压抑却仍掩饰不住的虚弱和痛苦。
欧阳瀚龙心头一沉。他放下筷子,隔着桌子问道:“叶子?真没事?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先回去休息?”
叶未暝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平静一些,甚至试图再次挤出一点笑意:“真没事,瀚龙。就是……有点累。庆功宴嘛,还没结束呢。”他拿起筷子,伸向那盘几乎没动过的清炒时蔬,夹起一根,慢慢地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那动作,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桌上的热闹还在继续。未来和墨姐在抢最后几串烤肉,小时小口喝着蓝莓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们。南宫绫羽和欧阳瀚龙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却也没再说什么。庆功宴的气氛,因为叶未暝这无声的煎熬,悄然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阴影
当最后一块锅包肉被未来满足地塞进嘴里,最后几粒油炸花生米被羽墨轩华精准地夹走,桌上已是杯盘狼藉,堆满了空签子、空罐子和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混合着酒气的浓郁味道,饱足感带来的慵懒席卷了每一个人。
铲子大叔笑呵呵地过来结账,看着这群吃得心满意足的年轻人,大手一挥抹了零头:“吃好就行!下次再来!”
走出餐馆,被夜晚清凉的风一吹,那点微醺的酒意似乎散去了不少,但疲惫感却更加汹涌地反扑上来。时雨重新戴上了口罩,拉低了帽檐。羽墨轩华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揉着平坦得看不出丝毫饱食痕迹的小腹。欧阳未来则挂在哥哥的手臂上,一边走一边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歌。
叶未暝沉默地走在最后。夜风带着凉意吹在他冷汗未干的身上,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体内那被酒精短暂麻痹的痛楚,如同被惊醒的毒蛇,以十倍百倍的凶猛姿态反噬回来。不再是冰针,而是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骨头缝里、在神经末梢上、在每一个细胞深处,疯狂地刮擦、切割、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全身血管的剧烈抽搐。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餐馆里残留的喧嚣和同伴模糊的说话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
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将涌到喉咙口的痛哼压下去。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瘫倒下去。不能倒下……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让他们看到……
短短十分钟的归途,对他而言漫长得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当那座熟悉的灰白色小楼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时,叶未暝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也快被抽干了。
“呼——总算到家了!”欧阳未来掏出钥匙开门,嘴里还在叽叽喳喳,“哥,明天我要睡到中午!谁也别叫我!”
“行行行,小祖宗,赶紧洗洗睡吧。”欧阳瀚龙推开门,回头招呼大家,“都早点休息。墨姐,小时,叶子,你们也赶紧下去歇着。”
“嗯。”羽墨轩华点点头,径直走向客厅角落里那扇伪装成储物柜的门,熟练地输入密码并按下掌纹。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铺着金属网格地板的通道,通道两侧是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壁灯。
“白姐姐晚安!臭老哥晚安!墨姐小时晚安!叶子哥……咦?”未来正挨个道晚安,却发现叶未暝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羽墨轩华和时雨走向地下通道入口,而是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了一楼洗手间的位置。
“叶子?”欧阳瀚龙也注意到了。
“有点……不舒服。”叶未暝的声音从洗手间方向传来,压抑得几乎变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洗把脸……就下去。你们……先休息。”话音未落,洗手间的门已经被他迅速关上,里面传来反锁的“咔哒”轻响。
门外的几人都愣了一下。
“叶子哥怎么了?刚才在店里就怪怪的。”未来嘟囔着。
南宫绫羽眉头微蹙,紫色眼眸中担忧更甚
“可能……累狠了吧。”欧阳瀚龙看着紧闭的洗手间门,叹了口气,“让他自己缓缓。墨姐,小时,你们先下去吧。”
羽墨轩华深深地看了洗手间方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率先走进了地下通道。时雨也默默地跟了进去。合金门无声地滑上,与墙壁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欧阳瀚龙、南宫绫羽和未来也各自上楼洗漱。小楼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洗手间里隐约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粗重喘息声,以及水龙头开到最大时哗哗的水流声。那水流声,像是在拼命冲刷着什么。
许久,洗手间的门才被轻轻打开。
叶未暝扶着冰冷的门框,身体佝偻着,如同被无形的重担压垮。脸上全是水渍,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冷汗,额前的铁灰色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站直,一步一步,挪向客厅角落那扇通往地下的合金门。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都牵扯着撕裂灵魂的剧痛。
扫描掌纹,输入密码。合金门再次无声滑开。
柔和的暖黄色灯光取代了刺目的冷白光。原本光秃秃的金属通道墙壁,此刻贴满了风格各异的涂鸦、电影海报和动漫贴纸,甚至还有未来用冰元素弄出来的永不融化的精致小雪花图案点缀其中。通道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公共活动区,摆放着舒适的懒人沙发、巨大的投影屏幕、堆满零食的开放式厨房岛台,还有一张台球桌。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薰味道,像是柑橘混合着雪松。这里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充满个性的学生公寓公共休息室。
住宅区在活动区两侧。羽墨轩华和时雨的房间门紧闭着,里面没有灯光透出,显然已经休息了。
叶未暝跌跌撞撞地冲进自己那间位于最角落的房间,反手“砰”地一声关上门,甚至来不及上锁,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沿着冰冷的金属门板滑坐在地。
“呃啊……”再也无法压制的痛苦呻吟,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溢出。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冷汗瞬间再次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眼前是旋转的、破碎的光斑,耳边是尖锐的、仿佛要刺穿耳膜的嗡鸣。
彼岸黎明的反噬,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不仅仅是肉体上那千刀万剐般的剧痛,更深的是灵魂被撕裂的恐惧,是实验室冰冷的记忆,是那些冤魂凄厉的哭嚎和诅咒!奥拓蔑洛夫那张带着优雅微笑的脸,在扭曲的光影中不断放大,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冰冷得像毒蛇!
奥拓蔑洛夫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
‘完美的造物……自然规则的诅咒?呵,那只是你存在的代价。’
‘看,这些低劣的生命,他们的价值,就是成为你延续的养料。’
‘活下去,叶未暝,用他们的命活下去。这是你的宿命。’
不!不是!叶未暝痛苦地抱紧头颅,指甲深深抠进头皮,试图驱散脑中那恶魔般的低语和无数双怨毒的眼睛。他不要这样的宿命!他不要踩着尸骸苟延残喘!
可身体的崩溃是如此真实。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如同沙漏里的沙,正在疯狂地流逝。细胞在哀鸣,在凋零,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亡。守护之翼的特效药,那维系着他一线生机的希望,此刻在彼岸黎明造成的巨大创伤面前,彻底失去了效力。他能感觉到,那原本被药物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衡,正在彻底崩塌。
剧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比一波汹涌,几乎要将他溺毙。他颤抖着,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向床铺。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他最后的手段——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塑料药瓶。
他哆嗦着手拧开瓶盖,看也不看,将里面满满一把白色的、圆形的止痛药片,全部倒进了嘴里!药片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没有水,他就那么干咽下去!粗糙的药片刮擦着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和恶心感,他死死捂住嘴,强行将呕吐感压下去,任由那些药片如同坚硬的石子,一颗颗沉入那翻江倒海的胃里。
身体依旧在剧痛中痉挛,冷汗像小溪一样流淌。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等待着那不知是否会到来的、微不足道的麻痹。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和冰冷的绝望中渐渐模糊、下沉……
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和一丝暖意,透过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烧烤和酒水的淡淡气息。
欧阳未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色双马尾,揉着惺忪的睡眼,踢踏着毛绒拖鞋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打着大大的哈欠:“哈——欠——臭老哥!早饭吃什么?”
客厅里,欧阳瀚龙和南宫绫羽已经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简单的白粥、几碟小咸菜和刚买回来的油条。欧阳瀚龙正低头刷着手机上的新闻,南宫绫羽则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小口喝着,白色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银辉。
“就知道吃。”欧阳瀚龙头也不抬,“冰箱里有面包牛奶,自己热。”
“切!”未来不满地撇撇嘴,趿拉着拖鞋去开冰箱门。
南宫绫羽放下牛奶杯,紫色的眼眸望向通往地下基地的那扇合金门。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墨姐她们……还没起来?”她轻声问。
“可能吧。”欧阳瀚龙放下手机,“昨天也够累的。让她们多睡会儿。”他拿起一根油条,刚咬了一口,通往地下基地的合金门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滑开声。
羽墨轩华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运动背心和短裤,蓝灰色的短发依旧精神,脸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宿醉的痕迹。她手里拿着一个空的水杯,径直走向厨房岛台去倒水。
“墨姐早!”未来叼着一片面包,含糊地打招呼。
“早。”羽墨轩华简洁地回应,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
“小时呢?还没起?”欧阳瀚龙问道。
羽墨轩华放下杯子,摇摇头,言简意赅:“没。”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补充道,“叶子房里没动静。”她的直觉一向敏锐,叶未暝昨夜最后的状态,她并非毫无察觉。
“叶子哥?”未来眨眨眼,“他平时不是起得挺早的嘛?比墨姐你还早去晨练呢。”
这句话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
欧阳瀚龙和南宫绫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昨夜叶未暝那苍白如纸的脸和极力压抑的痛苦,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去看看。”南宫绫羽站起身,白色长发随着动作轻轻摆动,脸上那点清晨的慵懒瞬间被严肃取代。她快步走向合金门,输入密码,门无声滑开。她走了下去。
欧阳瀚龙也放下油条,跟了上去。未来见状,也好奇地叼着面包片跟了过去。
地下的公共活动区依旧安静,只有柔和的灯光亮着。空气中飘散的柑橘雪松香薰味,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宁。羽墨轩华也沉默地跟了下来。
南宫绫羽径直走向最角落叶未暝的房间。门紧闭着。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叶子?醒了吗?”她的声音在安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回应。
她加重了敲门的力道,又喊了一声:“叶未暝?”
依旧是一片死寂。门缝里没有透出任何灯光。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欧阳瀚龙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拧——门没有锁,应声而开。
房间里的景象瞬间撞入眼帘。
晨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挡在外面,房间里光线昏暗。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床铺平整,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书桌上的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唯有靠近门边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个白色的、没有标签的空塑料药瓶,盖子滚落在不远处。
房间里空无一人。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个静静躺在地上的空药瓶,像一只空洞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门口呆立的几人,诉说着昨夜发生在这里的无声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