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图书馆的重逢(2/2)

时间,空间,周围的一切嘈杂,仿佛都在这一刻褪去、虚化,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那两道在空中无声交汇、死死纠缠的视线。

清莲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惊讶,没有躲闪,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就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有一片沉静的、绝对的冷。这冷,并非刻意为之的疏离,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万念俱灰后的死寂,却又在这死寂的最深处,藏着一种锐利的、洞悉一切的清醒。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颤抖,瞳孔里每一分惊惧的扩散,呼吸间每一次紊乱的起伏。像一位冷静的医生,在审视着一个重症病人。

而沈星河的眼神,则复杂混乱得多。惊恐,是毋庸置疑的底色,像受惊的鹿,随时准备转身逃窜。那惊恐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愧疚和罪恶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底,让他的眼珠都仿佛不堪重负,微微颤抖。但在这惊恐与愧疚的泥沼中,又挣扎着浮现出另一种情绪——一种近乎绝望的、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扭曲的依赖和……确认。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眼中,找到某种印证,找到某种能让他在这无间地狱中得以喘息的、同类的气息。

他看到她了。活生生的,坐在那里,穿着校服,拿着笔,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学生。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甚至……看起来比他上次在图书馆遇见时,更加“正常”了。那种笼罩着她的、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怯懦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更难以捉摸的沉寂。但这“正常”和“沉寂”,落在他眼里,却比任何伤痕都更触目惊心。因为这平静之下,埋葬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秘密,只有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她苍白的脸,纤细的脖颈,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那里,没有留下任何可见的伤痕。但沈星河知道,看不见的伤,早已深入骨髓。那晚废弃工地的石灰池,那浓烈刺鼻的气味,那冰冷粘稠的触感……还有后来,关于她母亲“携女自杀”、她侥幸生还的可怕传闻……这些画面和信息碎片,日夜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几乎崩溃。而现在,她就坐在那里,平静得可怕。这种平静,比任何哭泣、控诉、崩溃,都更让他感到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联结。

她没事。她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中积压多日的、混杂着恐惧、愧疚和一丝侥幸的脓包,流出一种既苦涩又诡异的、近乎虚脱的轻松。但紧接着,是更深、更沉的绝望——他们都被永远地绑在了那艘名为“秘密”的、正在沉没的破船上,谁也逃不掉。

无声的对视,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或许只有短短几秒。阅览室里,有人起身去书架找书,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有人轻轻咳嗽;远处管理员在低声交谈。但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终于,沈星河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下头。不是打招呼,不是问候,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确认意味的、近乎僵硬的示意。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眼神里的惊涛骇浪,渐渐被一种深重的、死水般的疲惫和认命所取代。他知道了。她也知道他知道。无需言语。

清莲的回应,同样微不可察。她的睫毛,极其缓慢地,向下垂落了一瞬,仿佛一片雪花无声飘落湖面,随即又抬起。幅度太小,小到除了沈星河,或许没有任何第二个人能察觉到。但就是这个细微到极致的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开关,一个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冰冷的暗号。

确认。安全。暂时。

没有微笑,没有泪光,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同病相怜的慰藉。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心照不宣的确认,和一种建立在最深罪孽之上的、畸形的、冰冷的同盟感。

沈星河像是被那一眼抽空了所有力气,仓皇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再与她对视。他低下头,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距离清莲最远、靠近另一侧窗户的一个空位。他拉开椅子的动作很重,发出刺耳的响声,引得附近几个人侧目。但他浑然不觉,颓然坐下,将脸深深埋进摊开的书本里,只露出一个黑发的、微微颤抖的头顶。

清莲也收回了目光。重新将视线投回到面前的《普通化学原理》上。书页上的字迹依旧模糊,但她握着笔的手指,却悄然松开了些许。笔尖下的那个墨点,不知不觉中,晕开了一小圈。

她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吐出了一口一直压在胸口的浊气。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沉重得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他来了。他看到了她。他确认了“现状”。没有崩溃,没有失控,没有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举动。这就够了。他们的“同盟”,在经历了各自的炼狱后,以一种更加沉默、更加沉重、也更加牢固的方式,重新建立了连接。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接触,甚至不需要眼神的再次交汇。只需知道,对方还在那里,还在呼吸,还在承受着同样的秘密,分享着同样的罪孽,就足够了。

这连接,不是温暖,不是依靠,而是一条冰冷的锁链,将他们的灵魂死死捆在一起,坠向未知的深渊。但至少,在这坠落的过程中,他们不是独自一人。这种认知,带来一种扭曲的、令人绝望的安心。

清莲低下头,开始真正地、一字一句地阅读眼前的化学公式。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失去血色的唇角,泄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沈星河之间,那种在图书馆默契学习、偶尔分享心事的、朦胧而脆弱的过往,已经彻底死去了,埋葬在那个石灰沸腾、鲜血淋漓的雨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刻、更加黑暗、也更加牢固的羁绊——共犯的羁绊。他们是被同一根罪恶之绳捆绑的囚徒,是共享着最肮脏秘密的幽灵,是行走在阳光下、却永远被彼此眼中倒映出的地狱所囚禁的镜像。

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也不去想。她只知道,路还很长,黑暗更深。而沈星河,这个被她拖下水的、怯懦又疯狂的少年,将是这条黑暗之路上,唯一与她同行、也唯一可能将她拖入更深渊的……同伴。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偏移了些许,落在她摊开的书页上,将那些复杂的化学符号照得有些刺眼。她微微侧了侧身,避开那道光。阴影重新笼罩下来,将她苍白的面容,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一同吞没。

阅览室里,恢复了沙沙的翻书声。两个少年,一东一西,隔着大半个房间,各自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两座孤岛,被同一条名为“秘密”的、冰冷的海峡,永恒地隔开,又永恒地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