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笔迹的模仿(2/2)
清莲一丝不苟地模仿着这些细节。她写下“300”时,那个“3”的起笔习惯性地带出一个她自己的、轻微的上挑,她立刻停笔,仔细对照样本——母亲的“3”起笔是直接顿下去的,没有上挑。她将这张纸揉掉,重新写。直到那个“3”的起笔顿挫,与样本一模一样。
接着,是那封旧信草稿。里面的字迹更连贯,更能体现书写者在特定情绪下的笔迹特征:字距忽大忽小,有些笔画因为用力而洇开,句子结尾的标点常常被省略或用力点上一个浓重的句点,仿佛要将所有不满都摁进纸里。
清莲开始模仿信中的句子:“……日子实在难过,工资总是不够,莲莲的学费又涨了……他走得早,什么都丢给我一个人……” 她写得很慢,刻意模仿着那种因为情绪激动而略显颤抖、笔画不均匀的质感。写“莲莲”两个字时,她的笔尖几不可察地滞涩了零点一秒,但随即流畅地续上,笔迹与前后一致,完美复刻了样本中那种带着烦躁的潦草。
这不是书写,这是一场冷酷的仪式。每一笔,每一划,都在将她与“沈月柔”这个身份最后的、物质化的联系(笔迹),一点点剥离、解析,然后由她这个“女儿”,亲手接管、重构。她在用自己的手,抹杀“沈清莲”的书写特征,同时创造出一个以假乱真的“沈月柔”。这个过程,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激烈的争吵、决绝的宣言,都更能象征一种彻底的、从根基上的割裂与取代。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已蒙蒙发亮,泛着冰冷的鱼肚白。废纸篓里堆满了揉皱的纸团。清莲的手腕因为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和精细运笔而微微发酸,指尖也被笔杆硌出了红印。但她浑然不觉。她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笔尖与纸张接触的那一点上,凝聚在那些扭曲的笔画、倾斜的结构、潦草的连笔之中。
她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将今晚练习的“成果”——十几张看起来杂乱无章、写着各种词语、数字、句子的纸——与她搜集来的原始样本,并排放在一起。然后,她退后一步,眯起眼,仔细端详。
乍一看,几乎无法分辨哪些是母亲的真迹,哪些是她的仿作。字形、结构、倾斜度、笔画间的呼应、乃至一些细微的书写毛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有最顶尖的笔迹鉴定专家,在拥有大量比对样本和精密仪器辅助下,才有可能发现极其细微的、属于不同书写者肌肉记忆的差异。而清莲要面对的,大概率只是例行公事的普通民警。只要不是专门送去鉴定,这些“遗书”足以以假乱真。
但这还不够。她需要的不是“像”,而是“一致”,是在特定情境下自然流露出的、带有个人特征的“一致”。她重新坐回桌前,没有继续盲目练习,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创造”情境。
她假设自己就是沈月柔,一个被巨额债务逼到绝路、对女儿心怀愧疚又觉无力回天、酗酒后情绪崩溃的女人。在这样的状态下,她会怎么写?字迹应该更潦草,更无力,笔画可能会颤抖,会有涂改,会有因为泪水滴落或手抖造成的墨点晕染……
清莲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变得空洞、绝望,还带着一丝醉意的涣散——她在调动那些深埋在记忆里的、观察母亲醉酒后状态的细节。然后,她再次提笔,不是模仿样本上的任何一句话,而是开始“即兴”书写,用她刚刚习得的、沈月柔的笔迹,书写一段虚构的、崩溃的内心独白:
“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钱……那么多钱……怎么还……我错了……都是我的错……莲莲……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
笔迹果然随之发生了变化,比之前刻意的模仿更“自然”地变得潦草、虚弱,有些笔画歪斜,句末的省略号用力拖长,仿佛力气耗尽。她甚至故意让手腕微微颤抖,制造出笔画不稳定的效果,又模仿酒醉后手不稳,滴落一滴清水在纸上,看着墨迹微微晕开一小团——她当然不会用真的泪水,那太刻意,清水足以模拟。
她看着这张充满“临场感”的仿作,与旁边真正的旧信草稿对比。情绪灌注下的笔迹,与纯粹技术模仿的笔迹,有了更生动的“魂”。很好。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当第一缕微弱的晨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吝啬地洒进房间时,清莲终于停下了笔。她将最后一张练习纸仔细审视了一遍,然后,连同之前那些高度仿真的练习稿一起,拿起桌上的打火机——那是沈月柔遗忘在茶几下的。她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确保烟雾能散出去。然后,蹲下身,将厚厚一沓“成果”,点燃。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吞噬那些她耗费了整整一夜心血、一遍遍练习才得以复制的笔迹。火光映亮她平静无波的脸庞,瞳孔深处跳跃着两簇冷静的火焰。纸张蜷曲,变黑,化为轻盈的灰烬,从窗缝飘散出去,消失在微明的晨光中,不留一丝痕迹。
所有的练习,所有的“学习”,都在火焰中化为乌有。留下的,只有她脑海中深刻烙印的、关于“沈月柔”笔迹的一切细节,和她那稳定到可怕的手腕肌肉记忆。
她关好窗,回到书桌前。桌面上,只剩下那几张真正的原始样本。她将它们重新收好,放回抽屉原处,仿佛从未动过。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股深沉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上来。但她没有立刻休息,而是静静坐在椅子里,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眼神清明,没有一丝熬夜的浑浊。
笔迹的模仿,完成了。这只是一切准备工作中的一环,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它像一把钥匙,即将打开一扇通往更深黑暗的门。而门的后面,是她为自己,也为那个名为“母亲”的女人,选择的、最终的“结局”。
工具已备好,只待时机来临。沈清莲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抿了抿,形成一个冰冷而坚毅的弧度。晨光熹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对某些人而言,黑夜,或许才刚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