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明斯克的向日葵(2/2)
尼娜独自坐在宽大的指挥椅上,没有处理数据。
修复舱的漫长沉睡和vk-2的深度调谐,似乎不仅重塑了她的躯体,也凿开了一条通往更遥远过去的隐秘通道。
她伸出手,指尖在控制台一个不起眼的物理按键上轻轻按下。
一阵极其微弱的机械运转声响起,控制台侧面一个隐藏的凹槽打开。
里面没有先进的存储设备,只有一台保养得近乎崭新的老式电唱机,旁边静静躺着一张用无酸纸套小心保护着的黑胶唱片——安娜·索科洛娃留下的《小路》。
她没有将唱片放上唱盘,没有让那带着明斯克口音、微微颤抖的歌声打破此刻的寂静。
她只是凝视着那张唱片,仿佛透过塑料套和岁月的尘埃,看到了那个在战火纷飞的间隙,在简陋的营房里哼唱这首歌的挚友。
安娜明亮的眼睛,带着一丝疲惫却永不熄灭的乐观,跨越时空,清晰地映在她的钴蓝色眼里。
沉默在主控室里堆积,厚重得如同铅块。只有地热反应堆通过结构传来的、永恒不变的深沉脉动,是唯一的背景音。
她指尖在控制台光洁的表面上划过,调出了一个界面极其简洁、甚至有些原始的本地文件系统。
光标停留在一个加密文件夹上,标识是一个小小的、抽象的黑色狐狸剪影,下方标注着“Ω-日志”。
她输入动态密钥。文件夹解锁,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名字是简单的日期。文件后缀是 .d6log —— 一种d6内部使用的、无法联网、只写不发的纯文本日志格式。
她点开了这个空白的新日志。
光标在惨白的输入框里规律地闪烁着,像一个等待被填满的、沉默的洞穴。
主控室陷入了更深的寂静。白狐微微后靠,身体在符合人体工学的椅背里找到了一个支撑点。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穿透了厚重的d6岩层,落在了生命层那个已悄然萌发新绿的种植区。
那片在人工光源下努力生长的向日葵幼苗,细嫩的茎叶正努力向着模拟天幕伸展。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下了语音输入键。
一个声音在空旷的主控室里响起。不再是广播里那种经过系统优化、剔除一切个人特征的指令式发音。
它缓慢,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努力寻找着什么的迟疑。
而最核心的,是那丝在广播中惊鸿一瞥、此刻却无比明确的明斯克口音。
那独特的转音,如同故乡泥土的芬芳,自然而然地流淌在每一个元音的共鸣里,缠绕在辅音的尾韵上。
“安娜......”
这个名字被她念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和温柔,在冰冷的钢铁空间中轻轻回荡,仿佛在呼唤一个沉睡的灵魂。
她停顿了,像是在倾听那并不存在的回应,又像是在积蓄力量。屏幕上,光标随着她的沉默而固执地闪烁。
“...今天,” 她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那丝乡音像溪流中的卵石,让原本冷硬的声线变得温润,“花园里的向日葵...长出了新叶。”
她的目光似乎聚焦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看到了那抹在人工光照下依然鲜嫩的绿色。
“瓦莉娅...” 她念出瓦莲京娜的昵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宠溺的纵容,“...她说,它很像...很像1939年,学院后面的那一片。”
1939年。明斯克师范学院。战火尚未燃尽的和平间隙。
两个年轻的女学生,穿着朴素的衣裙,穿行在夏日午后灿烂的向日葵花田里。
阳光炽热,金色的花瓣仿佛熔化的金子,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粉的浓郁气息。
她们谈论着学业、未来、那些遥远而模糊的理想,笑声清脆,无忧无虑。
那是被战争彻底碾碎之前,属于“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和“安娜·索科洛娃”的最后一片完整的阳光。
回忆的碎片带着灼热的温度,刺穿了八十多年的冰封岁月。
尼娜的声音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停顿,如同精密齿轮咬合时那微不可察的间隙。
她放在扶手上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这里的‘春天’...” 她最终说道,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确认般的、混合着淡淡疲惫与奇异慰藉的复杂情绪,“...也来了。”
她松开了语音输入键。
屏幕上,光标停止了闪烁。
那段带着鲜明明斯克口音的文字,被忠实地记录在这个加密的、只属于她的日志文件里。没有收件人地址,没有发送按钮。
这只是一段投向虚无的私语,一封写给逝去挚友、永远无法寄达的信。
主控室重新被幽蓝的数据光和深沉的脉动所占据。
尼娜静静地坐在那里,钴蓝色的眼眸凝视着屏幕上那几行孤零零的文字。
她仿佛能感觉到安娜就在身边,带着那永恒的微笑,听着她讲述这个深埋地底、却倔强生长着向日葵和“春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