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泉南初景(2/2)
穿过聚宝街,便是市舶司。朱漆大门,铜环如斗,门前石狮颈悬红绸,舌含石珠,威风凛凛。石狮脚下,却跪着一排人:有宋人,亦有番客,皆衣衫光鲜,却面如死灰。温如晦近前,听得市舶司书吏高声唱名:“……私载硫磺五十斤,判徙一年,船货没官;夹带铜钱二百缗,判笞二十,船货没官……”唱声未落,差役挥棍如飞,打得哭嚎震天。
普惠大师与普济小和尚自去镇国东禅寺落脚,临别之时赠与温酒酒各类药剂、丸药一宗,并让她有需要时差人去东禅寺寻他们。普济小和尚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跟着普惠大师离开了,走得远了,还隐隐传来“温姐姐,别忘了去找我啊……”
一行人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来至驿馆。
“来远驿”,东侧便是泉州市舶司。驿门大开,院内椰树、槟榔并立,树荫下,各国商人席地而坐,或拨算盘,或展海图,或以鹅毛笔蘸墨水,在羊皮纸上疾书。驿卒提壶斟茶,茶香混着椰香,竟别有风味。温如晦递过文牒,驿丞翻阅毕,抬眼打量,神色微变,旋即堆笑:“原来是温大府,上房已备,浴汤、斋饭、酒浆即刻送到。”又压低声音,“夜里若有客至,切莫惊惶。”温如晦颔首,心知“客”者,或为大食密使,或为三佛齐质子,亦或——朝廷暗卫。
是夜,月华如练,刺桐花影横窗。温如晦浴罢,披衣独上西楼。楼外晋江潮声隐隐,似巨兽翻身。远处万石船灯火点点,如繁星坠海。忽有笛声起,清越悲凉,吹的是《阳关》。
温如晦循声望去,见邻楼窗扉半掩,一素衣女子倚栏,手执象牙笛,青丝未簪,随风狂舞。月光照她侧脸,肤白胜雪,眸色却深如夜。
四目相对,女子笛声不停,只以笛梢遥指江心。温如晦顺势望去,但见一艘乌篷小艇悄然靠近万石船,船头黑影闪动,似在抛索。他心头一紧,反手按剑,却听得女子笛声骤转,由悲而烈,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那分明是《破阵子》。
笛声未绝,万石船头忽起惊呼,火把连缀,照见数道黑影已攀上船舷,刀光如匹练。紧接着,市舶司方向铜锣狂鸣,全城倏地亮起灯球火把,照得江面红透。女子收笛,窗扉阖然,只余一缕冷香,被夜风送入温如晦鼻中,竟带着淡淡乳香与血腥。
温如晦拔剑冲下楼,驿卒已牵马相候:“温大府,蕃坊有变,市舶司请君速往!”他翻身上马,却忍不住回望,那女子窗扉紧闭,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然江心杀声渐紧,箭矢如蝗,火光里,他看见白日那面“大食绿狮旗”被一刀斩断,坠入海中,像一朵被掐灭的烟花。
马蹄踏过刺桐花铺就的街,花瓣溅起血雨。温如晦忽觉肩头沉重——这满城繁华背后,暗流汹涌:大食与三佛齐争市,朝廷与蕃商斗法,宗室与市舶司角力,山贼与倭寇窥伺。而他,不过一介无背景靠山的新任知府,却要护住身后“刺桐港”三字所代表的——大宋最后的尊严与野心。
及至码头,火已映天。
万石船烈焰腾空,桅杆折断,如巨兽骨骸。蕃客、宋兵、昆仑奴混战争先,刀光箭雨,血染江潮。温如晦打开门,前面传来一声女子轻笑,抬头却只见刺桐花纷纷扬扬,落在火里,落在血里,落在每一个试图以肉身丈量大海的人肩头——像一场无声的祭奠,又像一声温柔的嘲讽:莫被刺桐迷。
火光中,他忽然明白,自己这一行,不是抵达,而是启程;不是归途,而是更深的漂泊。刺桐港的繁花,原是要用血与火来浇灌的。而他,已别无选择,只能把沉重连同剑一起,深深插入这片炽热的土地,然后抬头,望向更黑的夜,与更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