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冰山暗裂(2/2)
温如晦看着面前两位年轻后辈,欣慰地点点头。而后取过一支乌木压尺,在图纸上缓缓划过,像剖开一只巨舶。
“绍兴初年,朝廷以泉州乳香为担保,发行东南会子,一比一兑铜钱。宗室与蕃商的私舶,使每年四百艘万石船避开抽解。
如今香料被贵蕃垄断,市舶无实货,会子成空券。纸钞一贬,百物腾贵。市舶司解送临安的乳香、象牙、犀角将会锐减,朝廷原本充裕的“香药库”将现缺口。临安香药局会被迫抬价,道观焚香、殿前司防锈皆被削减,内库度支则会将亏空转嫁两浙盐课,盐价骤增,盐课、米税、绢税皆被牵动,百姓苦于捐税,则会横生暴乱。财政失血,如同人失骨髓,一次创口,三代难愈啊!”
温酒酒看着父亲沉痛的表情,接口道:
“蒲罗辛与赵不流联手后,乳香、龙涎被尽数收入暗仓,再以数倍高价放货。会致使聚宝街中小香料铺破产,昔日‘万货云屯’出现空棚。破产商人为生计只能弃泉州而上溯闽江内迁,此举虽能带动闽浙山岭经济,却使泉州港失去最活跃的中间贩货层。港口中间链断裂,他日大食、三佛齐巨舶再至时,发现岸上接货人寥寥,只得压舱贱卖,货值一跌再跌。蕃客怨声四起,巡检司却可借‘市价不稳’,再加‘临时抽解’,官、蕃俱肥,唯中小商贾血本无归。”
冷铁衣在寒衣阁二十载,深谙底层民生:
“香料涨,则沉香、象牙、犀角俱涨;贵重物涨,则远海航路全被巨舶吞噬。中等福船无货可带,船主贱卖船只,水手落草为盗。百工失业,则铁匠不铸锄而铸刀,漆匠不漆箱而漆甲。农户以米易香,负债累累,一逢荒年,揭竿而起。市场若只余一条垄断之缝,社会便只剩一条叛乱之缝。”
温如晦继续对二人拆解其中厉害:
“宗室为分利,私养家兵;蕃商为护货,私养水手;巡检为吃暗抽,默许武装。三方合流,泉州水师名存而实亡。今日他们护货,明日便可护寇;后日外敌北来,他们转身便是伪军。海防一旦私家化,国家便无海可防。
宗室与蕃商分赃,士人则会哗然,百姓而后咋舌。皇族光环崩解,则‘忠’字失其示范;纸钞失信,则‘信’字失其根基;市场不公,则‘义’字失其依归。人心若失,纵有千船万甲,也是一盘散沙。”
说到此处,温如晦抬眼,目光穿过灯焰,似望向更远的黑夜:“昔年李纲曾言,‘东南财赋,实为国家命脉’;命脉若断,中原恢复即成泡影。今日我若只追二十万贯,而不拔冰山之根,二十年后,泉州不复为我所有,海上不复为我所控,整个大宋亦将被自己的铜钱、自己的船只、自己的硫磺,反噬而亡。”
冷铁衣沉默良久,忽起身,对温如晦一揖到地:“伯父之意,铁衣今日方明。寒衣阁不仅追赋,更要追人;不仅斩首,更要斩链。”
他转向温酒酒,目光灼灼,“酒酒,均利社之册,请容我寒衣阁誊录副本,分送两浙、江南西路,让天下中小商贾皆知,垄断之害,不独泉州;亦让朝廷知,若不根除,东南半壁,终将养痈为患。”
温酒酒含笑还礼:“正合我意。”
风灯忽暗,潮声拍岸,似在应和三人无声的约定——
冰山之大,非一刀能碎;但今夜,他们已把第一枚冰凿,深深楔入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