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万民(2/2)
他的汉话很生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咱们没啥好东西。”
“这是各寨子的女人,熬了三个通宵,纳出来的鞋底。”
保长把布包打开。
里面是一双布鞋。
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细密,那是只有给自家男人出远门时才会用的心思。
“千层底。”
保长抬起头,那张丑陋的脸上全是泪。
“大帅回长安的路远,这鞋,扛造。”
薛礼翻身下马。
他走到保长面前,伸手接过那双鞋。
鞋很轻。
但在他手里,却重得像那杆方天画戟。
“起来。”
薛礼把鞋揣进怀里,伸手去扶那个保长。
保长不肯起。
“大帅,若是没有这条路,没有那些盐,咱们现在还在山沟里吃土。”
“咱们不懂啥大道理。”
“但咱们知道,谁把咱们当人看。”
保长转过头,冲着身后的人群喊了一嗓子土话。
人群骚动起来。
接着,那些篮子里的东西被一一亮了出来。
煮熟的鸡蛋。
风干的野猪肉。
自家酿的米酒。
还有一袋袋白得刺眼的精盐——那是他们平时舍不得吃,一点点攒下来的。
“收下吧。”
王玄策不知什么时候也下了车,拄着那根枣木拐杖走了过来。
他看着这漫山遍野的人。
“这是万民伞,也是万民心。”
“师父要是知道这场面,估计能多喝两壶酒。”
薛礼点了点头。
“收。”
他转过身,对着郭开山下令。
“不许白拿。按照市价,把钱给留……不。”
薛礼顿了一下。
他看着那些百姓热切的眼神。
谈钱,就把这份热乎气给谈凉了。
“把咱们车上的那些多余的铺盖、帐篷,还有没吃完的军粮,都留给他们。”
“是!”
郭开山嗓门洪亮,这一声答应得格外痛快。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童声。
“先生!”
“先生!”
声音不大,但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几百个孩子跑了出来。
大的十二三岁,小的才六七岁。
他们穿着整齐的青布儒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脚下也是干干净净的布鞋。
这是昆明城第一小学的学生。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小胖墩,手里抓着一卷书,跑得气喘吁吁。
他径直冲向叶轻凰。
“先生!你要走了吗?”
小胖墩仰着头,鼻尖上全是汗,眼睛瞪得圆圆的。
叶轻凰坐在马上,看着这群小崽子。
三年前,这帮孩子还是满地乱跑、随地撒尿的野猴子。
为了教他们认字,叶轻凰没少用戒尺打手心。
她那个“混世魔王”的名号,在长安是让人头疼,在这里,却是让这帮孩子既怕又爱。
“走了。”
叶轻凰把虎头戟挂在马鞍上,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弯腰给小胖墩擦了擦汗。
“回去好好读书。”
“先生不带我走吗?”
小胖墩拽着叶轻凰的马镫,死活不撒手。
“我也想去长安!我想去看看先生说的那个……那个万国来朝的地方!”
叶轻凰笑了。
她伸手在小胖墩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崩的一声。
“想去长安?”
“想!”
几百个孩子齐声大喊。
他们的眼睛里有光。
那是三年前这片土地上从未有过的光。
那是对山外面世界的渴望,也是一种生出来的野心。
“那就把书读好了。”
叶轻凰指了指脚下的路。
“路,给你们修通了。”
“只要你们有本事,这路就能一直通到金銮殿。”
“到时候,拿着考卷来长安找我。”
“谁要是考不上……”
叶轻凰眯起眼睛,做了个挥动戒尺的动作。
“把手心给我洗干净了等着。”
孩子们缩了缩脖子,但没人后退。
小胖墩松开了手。
他退后一步,整了整衣冠。
然后双手交叠,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唐学生礼。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恭送先生!”
几百个稚嫩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这个峡谷里回荡。
这一声“先生”,比那一声“大帅”还要重。
薛礼看着这一幕。
他忽然想起了叶凡信里的那句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土,不是靠刀占下来的。
是靠这帮孩子的书声,给念下来的。
“走吧。”
薛礼调转马头。
他不敢再看了。
再看,这心里的那股子刚硬气,就要被这一声声送别给化没了。
车队再次启程。
马蹄声碎。
身后的百姓没有散去。
他们依然跪在那里,一直等到那面“唐”字大旗消失在鹰嘴崖的拐角处。
莫桑站在路边,手里捏着那个被他盘得发亮的官印。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个还在抹眼泪的保长。
“哭个球。”
莫桑骂了一句,自己却也吸了吸鼻子。
“赶紧起来,带着人把路扫了。”
“把这些鸡蛋、肉都分了。”
“记住了。”
莫桑指着那条延伸进大山深处的水泥路。
“这路是通的。”
“只要路通着,大唐就在。”
……
车队行出十里。
山风把峡谷里的喧嚣都吹散了。
王玄策坐在车辕上,回头看了一眼。
虽然看不见人了,但他好像还能听见那读书声。
“郡主。”
“干嘛?”
叶轻凰正拿着那个铁核桃往天上抛着玩。
“你说,十年后,这帮孩子真能考到长安去吗?”
“能。”
叶轻凰接住核桃,没再扔。
“我爹说过。”
“大唐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陌刀,也不是红衣大炮。”
“是什么?”
“是给每个人一个往上爬的梯子。”
叶轻凰把核桃扔给王玄策。
“只要梯子还在,这天下,就没人舍得把这梯子给拆了。”
薛礼在前面听着。
他摸了摸怀里的那双布鞋。
鞋底还带着那个保长的体温。
他猛地一夹马腹。
“驾!”
黑马长嘶,四蹄发力,顺着这条灰白的大道,直奔北方。
长安。
他们回来了。
而身后的西南,已经不再是那个蛮荒之地。
它成了大唐身上,一块割不掉的肉。
融进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