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 声音的牢笼(2/2)

小夜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牙齿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内心中无数种情绪在激烈地交战。

最终,心中那副由母亲的眼泪所锻造出来的沉重枷锁,带着压倒一切的力量,彻底碾碎了她所有的反抗意志。

在河田老师领读到下一段课文——“老爷爷用仅有的饭团喂饱了饥饿的小狗……”时,小夜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沉重的空气连同无边的不甘一同吸进肺腑。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起每一根控制声带的肌肉,努力模仿着旁边藤原步美她们的语调。她刻意地将本就压抑的音量再次压低,让声音变得纤细、飘忽,如同易碎的蛛丝。同时,她生硬地、无比别扭地尝试着在句子的结尾处,让声带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方式微微颤抖着向上提起,试图制造出那种“可爱”的上扬尾音。

“……老爷爷……好心地……帮助了……受伤的小鸟……” 她的声音干涩、紧绷,像是锈蚀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粗糙的砂砾,极其艰难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那刻意为之的“轻柔”听起来虚浮无力,那“上扬的尾音”更是扭曲变形,充满了生硬模仿的痕迹,远不如步美她们那般圆润自然、浑然天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火烧火燎的热度,耳根滚烫得像是要融化,握着课本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然而,当她用这种全新的、扭曲的、带着明显表演痕迹的“女声”断断续续地读完这一小段后,她怀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怯懦和隐秘的期待,飞快地、怯生生地抬眼瞄了一下讲台。

河田老师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明显的、无比欣慰的、带着毫不掩饰赞许的笑容!那笑容温暖、明亮,充满了“孺子可教”的满意。她甚至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的鼓励几乎要溢出来。那笑容如此温暖,此刻却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刺穿了小夜的心脏,留下一个汩汩流血的伤口。

成功了。伪装成功了。老师认可了“小夜”的“进步”,认可了她向“合格女孩”又迈进了一步。

这种混合了巨大羞耻与强烈的自我厌恶的情感,让小夜迅速低下头,又蜷缩回她那已经熟悉的座位里。浑身充满了无力感的她,仿佛完成了一项肮脏任务的。

河田老师那赞许的目光非但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被异化的感觉。

为了“融入”这个这个强加的身份牢笼,为了换取片刻的安宁,她亲手扼杀了自己真实声音的一部分,亲手将那把毒刃更深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她感觉自己“小光”的一部分,随着那被扭曲的声音,一起死去了。

从此以后,在樱台小学二年三班的课堂上,每当需要朗读课文、齐声唱歌,或是被点名回答那些简单得近乎侮辱的问题时,“铃木夜”的声音,都无可挽回地变成了那种刻意压低的、带着生硬颤抖和不自然上扬尾音的、“可爱”的女童声线。这声音成了她伪装面具上又一道精心涂抹、却掩盖着内心中那个痛苦挣扎、无声呐喊、正被这“可爱”声线一点点绞杀的男孩灵魂。

————

放学的铃声如同打开牢笼的钥匙,在空气中尖锐地响起。

对小夜(小光)而言,这声音不啻于天籁之音。

她几乎是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也顾不上扶,像一颗被用力弹射出去的弹丸,低着头,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教室,逃离了那个弥漫着甜腻的“可爱”声线、充满无形审视目光的的窒息空间。

初秋微凉的风迎面扑来,灌进她宽大的开衫里,将衣摆吹得鼓胀起来,猎猎作响,像一面在逃亡中破损不堪的旗帜。

回家的路,她走得飞快,几乎是奔跑。书包在背后沉重地拍打着,脚步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留下仓惶的印迹。她不敢回头,总觉得那些窃窃私语和好奇的目光像无形的触手,在身后紧紧追赶。直到熟悉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越来越浓,那栋翻新后依旧显得朴拙的木屋出现在视野尽头,她才稍稍放缓了脚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弥漫着奔跑带来的血腥气。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家门,一股混杂着米饭香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母亲美和子像一道紧绷的弦被拨动,立刻从狭小的厨房里冲了出来。她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家居服,外面却匆忙套着那件在医院穿的、袖口有些磨损的浅蓝色开衫,显然是刚到家不久。她的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焦虑,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晕开的墨迹,嘴唇干裂苍白。看到小夜的身影,她猛地扑上来,一把抓住小夜瘦削的肩膀,手指的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尖利颤抖:

“小夜!回来了?今天……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还好吗?有没有……有没有人……” 她语无伦次,目光在小夜身上每一个角落疯狂地扫视:衣服是否整齐?头发有没有乱?脸上有没有泪痕或伤痕?眼神里有没有异常的恐慌?她甚至下意识地想撩开小夜的头发看看脖颈,又强行忍住。

这一天对她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地狱般的煎熬。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和病人的呻吟都无法掩盖她内心的恐惧——恐惧学校的电话突然响起,恐惧某个老师或者同学家长带着质疑的神情找上门来,恐惧那个用尽所有力气才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秘密堡垒,在阳光下轰然崩塌。

儿子的平安归来,让焦虑的她把悬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哪怕这平安的表象之下,是她曾经的儿子此时正在承受的、她本人心知肚明却无力改变的新的、女孩子的生活。

小夜被母亲铁钳般的手抓得生疼,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耐和想要逃离的冲动,猛地挣脱开母亲的手,身体向后缩了一下。

对于,母亲的问题,她回答简短到吝啬,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还好。”

此时的小夜只想立刻冲进那个属于她的、小小的、只有一扇小窗对着后院的房间,关上门,隔绝掉外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目光。只有在那绝对的寂静里,她才能摘下面具,短暂地做回那个伤痕累累的“小光”。

然而,就是小夜的这句这轻飘飘的、带着敷衍和疲惫的“还好”两个字,却像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让美和子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如同汹涌的浪潮,猛地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眼眶一热,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憔悴的脸颊汹涌滑落。

美和子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伸出双臂,不顾小夜那瞬间的僵硬和无声的抗拒,一把将孩子(女儿?儿子?那界限早已模糊不清)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小夜单薄的身体揉碎。她把脸埋在小夜散发着淡淡汗味和尘土气息的头发里,声音哽咽破碎,反复地、颠来倒去地呢喃着:

“太好了……太好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每一个音节都浸泡在泪水的咸涩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虚脱。这一天对她而言,同样是一场漫长的酷刑。此刻儿子(女儿?)的平安归来,那声“还好”,就是对她灵魂最有效的良药,是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唯一氧气。

至于这“平安”之下掩盖着怎样的惊涛骇浪,这“还好”背后承载了多少无声的破碎,她不愿意去想,也不能去想。

小夜被母亲勒得几乎窒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身体的剧烈颤抖。母亲那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脖颈滑进衣领,带来一种奇异的、刺骨的冰冷。她的鼻尖则充斥着母亲身上复杂的味道:医院消毒水的刺鼻,泪水的咸涩,还有她开衫上沾染的、属于医院食堂廉价饭菜的油腻气息。

母亲安心了……因为她的伪装又一次成功了……因为她成功地扮演了一天“铃木夜”……没有穿帮,没有暴露……母亲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那句“还好”背后所有的委屈、痛苦、在厕所隔间里咬的挣扎、朗读时声带被扭曲的屈辱、午餐时独自面对饭盒的孤独、课间被女孩们好奇围观的难堪……所有积压在心底、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的愤怒与不满,在这一刻,被母亲汹涌的、滚烫的泪水硬生生地、彻底地压回了心底。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底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反抗之火,被这咸涩的泪水彻底浇灭时发出了绝望的“嗤嗤”声。

她僵硬地、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力气,推开了母亲那令人窒息的怀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声音平直得如同冰封的湖面:“……我饿了。” 然后,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沉默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张擦拭得发亮的旧饭桌,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枯槁。

美和子看着儿子(女儿?)那沉默得的背影,心中翻涌起比海浪更汹涌的愧疚和撕心裂肺的无力感。那空洞的眼神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美和子用手背用力抹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吸了吸鼻子,强打起精神,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正常,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快:“好,好,饭马上就好。妈妈给你煎个蛋,放点酱油,好吗?” 她快步走回灶台前,背对着小夜,肩膀却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突兀地响起,掩盖了她喉咙里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新糊的和纸窗隔绝了傍晚微凉的海风,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屋内,只有灶膛里跳跃的、微弱的火苗,在美和子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动荡不安的光影,和小夜那努力挺直的、却显得无比单薄脆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