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 声音的牢笼(1/2)

第一天的课程在漫长而煎熬的滴答声中,终于跋涉到了下午。

当河田老师用她特有的、泉水般清润的声音宣布接下来是阅读课时,小夜(小光)紧绷的神经掠过了一丝轻松。

读书,总比那些需要与人眼神交流、肢体互动,或者更可怕的——暴露身体隐私(比如体育课换衣、如厕)的事情强上百倍。她迅速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崭新的国语课本,深蓝色的封面在午后有些倦怠的光线下泛着微光。翻动书页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找到了老师指定的页码——《开花爷爷》的童话故事。

河田老师站在讲台上,调整了一下姿态,用温柔声线开始领读:“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心地善良的老爷爷……”

教室里随即响起了一片参差不齐的童声合奏,稚嫩的音符跳跃着,带着初学者的磕绊和兴奋。小夜像在东京的学校一样,习惯性地、用她(小光)过去惯常的方式——清晰、平实、音量适中偏大,带着一种属于男孩子的、不加修饰的直接感——跟着朗读起来。

她努力将注意力完全投注到铅字上,沉浸在老爷爷与神奇小狗的奇幻情节里,暂时忘却了这间陌生教室、身上别扭的衣物、以及那个如影随形的名字“铃木夜”。她只是本能地追随着文字的河流,试图在那片刻的专注中找回一丝熟悉的掌控感。

“老爷爷把灰撒在枯树上,枯树就……开花了!” 她的声音在这一句上甚至因为故事的转折而自然地带上了一点力量感。

然而,读着读着,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悄无声息地包裹了她。她感觉到周遭似乎有视线——还不止一道——如同细小的芒刺,从不同的方向落在她身上。

起初她以为是新转学生必然会有的好奇,但那目光似乎带着重量,并非单纯的好奇。她稍稍放慢了朗读的速度,眼角的余光像警惕的雷达般小心扫视。

她渐渐捕捉到:坐在前排靠窗位置的藤原步美,那个声音像小黄莺的女孩,读着读着,微微侧过白皙的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仿佛听到了某种不合常理的声音。紧接着,坐在步美旁边的另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女孩,也轻轻碰了碰同桌的胳膊,两人交换了一个同样带着不解的眼神,又迅速转回头去。

甚至讲台上的河田老师,那流畅如歌的领读声似乎也极其轻微地顿挫了一下,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身上停留了比正常更久的一瞬,那总是舒展的柳叶眉,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了一个细小的褶皱。

这些人的奇怪举动,让小夜感到非常的诧异,怎么回事?她读错字了?发音不准?还是声音太难听,像破锣?刚才那句“开花了”是不是太用力了?无数个自我怀疑的念头在她脑中瞬间炸开。

她下意识地将本就适中的音量又往下压了压,几乎带上了气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淹没在班级的声浪里。但那种被审视、被标记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她的刻意压抑而显得更加不自然。她读得更加如履薄冰,每一个音节都像踩在薄脆的冰面上,那份好不容易在文字中构筑起的、短暂的宁静壁垒轰然倒塌,她感觉自己像个突然闯入和谐乐章的走调音符,浑身不自在。

——————

下课的铃声如同救赎的天籁,终于刺破了教室里的朗读声。小夜如释重负,几乎在铃声落下的瞬间就合上了书本,只想立刻缩回自己那个靠墙的、相对隐蔽的角落。

然而,身体刚离开座位半步,河田老师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精准地锁定了她:“铃木同学,请稍等一下。”

感到不知所措的小夜,瞬间就被钉在了原地。

河田老师脸上依旧是那副春风化雨般的温和表情,她轻盈地走过来,蹲下身,视线与小夜勉强垂下的目光齐平。这个姿势带着刻意的亲近,却让小夜感到无形的压力。

“小夜今天阅读得很认真呢,” 河田老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老师看到你眼睛一直跟着字,手指也在点着读,字也认得很多,真棒。” 她先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然后,她的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语气更加柔和,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不过呢,老师在课堂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想提醒你一下哦。”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不伤人的措辞,“就是……我们在跟着大家一起朗读的时候,可以稍微多注意一下周围同学是怎么读的,比如声音的大小呀,语调呀。你看,大家的声音合在一起,像一首好听的歌,如果我们每个人的声音都调整得差不多,听起来就会更和谐、更舒服一些,你觉得呢?小夜这么聪明,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的。”

河田老师的话,字字句句都包裹着善意的糖衣,充满了保护孩子自尊心的谨慎。然而,听在小夜耳朵里,却像一团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窒息的迷雾。

注意周围同学?声音大小?语调?和谐?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她明明只是在认真读书,像过去一样,尽力把每个字都读清楚,这难道不是正确的吗?为什么这样反而成了“不和谐”?她困惑地、几乎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心里却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的,七上八下。

这个沉重的谜团,让她在接下来的算术课和手工课上都无法真正集中精神。手指笨拙地捏着彩纸,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老师那句“和谐”、“舒服”。直到第二天的阅读课。

这一次,当河田老师宣布翻开课本开始领读时,小夜没有像昨天那样立刻开口。她强迫自己暂时闭上嘴巴,像一个潜伏在声音丛林里的观察者,只是竖起了耳朵,调动起前所未有的专注力,去倾听、去分辨这间教室里涌动的声浪。

河田老师温柔的开篇句落下后,全班童声的合唱再次响起。这一次,小夜屏息凝神,如同调试精密的仪器,剥离了整体的喧哗,清晰地捕捉到了声音内部的“分裂”。

坐在教室左侧和前排的男生们,他们的声音如同涨潮的海浪,普遍洪亮、有力,甚至带着点刻意为之的粗粝感和拖长的、炫耀般的尾音。“老——爷爷——住在——山——脚——下——!” 仿佛这不是朗读,而是一场声音的角力,谁更大声,谁更能吸引注意,谁就赢得了某种无形的勋章。那是一种属于男孩子的、未经驯化的、充满原始表现欲的声线,坦荡而张扬。

而占据教室右侧和中间区域的女生们,她们的朗读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她们的声音普遍轻柔、甜美,像春日拂过花瓣的微风。音量被有意识地控制在一个“适度”的范围,不会过于尖利或喧宾夺主。更显着的是语调——她们总在不经意间,将句子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天然的、或者说被社会文化所塑造的“可爱”腔调,听起来更加“文静”、“乖巧”,如同精心排练的童谣。“老爷爷好心地~帮助了~受伤的小鸟~”。藤原步美的声音是其中的典范,清脆悦耳,婉转流畅,每一个上扬的尾音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珍珠,散发着被广泛认可的“女孩”特质的光泽。

而昨天,她“小光式”的、清晰平实、音量适中、语调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变化的朗读声,落在这一片泾渭分明的童声合唱里,既不属洪亮粗犷的男声阵营,也不属轻柔婉转的女声阵营,像一个突兀的、棱角分明的异类,硬生生插进了流畅和谐的乐章里!难怪同学们会侧目,老师会皱眉!

在他人听来,一个顶着“铃木夜”名字、穿着女孩衣服的孩子,却用接近男孩子的、缺乏“可爱”修饰的、甚至显得有些“硬邦邦”的声音朗读,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不和谐”,一种对无形规则的僭越!

原来如此!

小夜(小光)的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在之前的学校,作为男孩小光,他从未、也根本不需要去注意女生们朗读时用了什么样的声音!那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模糊的背景音。他只需要像其他男生一样,挺起胸膛,用自己觉得舒服的、能清晰传达意思的声音读出来就好。谁会去关心女生读得是“可爱”还是“不可爱”?那与他何干?

可现在,被迫套上“铃木夜”的壳子,她的一举一动,包括最细微的呼吸和声带的每一次振动,都被强行纳入了“女孩”的评判体系里。连读书的声音,都要符合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可爱”规训!这要求像一条无形的锁链,瞬间勒紧了她的喉咙。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与深沉的无力感席卷了她。

原来当女孩子,连呼吸的深浅、说话的腔调都要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去迎合某种预设的模板吗?

这沉重的认知让她感到诧异。

正当她内心翻江倒海,被这声音的牢笼困得动弹不得,不知该如何发出下一个音节时,她感受到了来自讲台方向的凝视。河田老师正温和地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传递着鼓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殷切的期待。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落在她脸上,无声地催促着:“试试看?像藤原同学她们那样?像其他‘女孩子’那样?”

小夜的身体瞬间就僵硬了。

一股巨大的、源于本能的抗拒感在胸腔里猛烈地冲撞、咆哮。模仿那种娇滴滴的、刻意上扬的、被驯化过的“可爱”声线?这简直比被迫穿上那条粉色的、缀着可笑蕾丝的裙子更让他感到可笑!这感觉就像在亲手拿起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仅存的那点属于“小光”的印记全部切割掉。那是“小光”曾经存在过的证明,那是小夜她与过去那个奔跑在阳光下的男孩之间最后的联系……

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呢?继续用原来的声音,只会继续被当成“怪人”、“不合群的孩子”,引来更多探究的目光、窃窃私语,甚至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危险。

她想起了东京公寓里那个绝望的雨夜,妈妈跪在地上,散乱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和无尽的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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