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梁旧隙(2/2)
“哎呀,小姑娘害羞呢!脸皮儿薄!”
“城里回来的孩子,见得少,怕生正常,过几天熟了就好!”
“美和子,你家小夜真文静,像个大家闺秀呢!不像我家那皮猴子!”
这些善意的调侃和误解,都精准地扎在“小夜”的心上。
他(她)听着那些“小姑娘”、“秀气”、“文静”、“大家闺秀”的评价,感受着身上属于“小光”的旧衣物带来的粗糙摩擦感和无处不在的讽刺,巨大的身份错乱感几乎要将他(她)单薄的身体撕裂。
每一次善意的招呼,每一句“小姑娘”的呼唤,都在反复提醒着他(她)无法言说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他(她)只能更深地躲进母亲身后那片小小的、短暂的阴影里,仿佛那里是唯一能隔绝这令他(她)窒息的世界和那些可怕称谓的堡垒。
美和子感受到身后孩子透过衣料传来的剧烈颤抖和那无声却汹涌的抗拒,心如刀绞。每一次邻居投来的友善目光,每一句关于“小夜”的夸赞,都让她的笑容在脸上变得有些僵硬。她只能一边强笑着,用尽可能自然的语调回应着“是啊,这孩子就是太内向”、“谢谢您夸奖了”,一边用身体更紧地、更严密地护住身后那小小的惊弓之鸟,那只放在孩子肩头的手,传递着无言的安抚和同样沉重的、无法排解的无奈。她成了孩子与这世界之间一道单薄的屏障。
在邻居们无私的鼎力相助下,原本预计耗时耗力的重建工程,竟以惊人的速度推进着。一根根笔直坚韧的新杉木取代了腐朽的梁柱,稳稳地撑起了天空;塌陷的地板被撬开,露出下面潮湿发黑的地基土,然后铺上了干燥平整的新木板;破洞的纸门被小心拆下,糊上了崭新的、透着柔和光线的和纸;屋顶也盖上了能抵御狂暴海风的厚实新瓦。虽然依旧简朴得近乎寒酸,墙壁是裸露的原木色,没有任何装饰,但一座坚固、干燥、能真正称之为“家”的木屋,终于在铃木家的旧址上重新立了起来。
当最后一片瓦被渡边老头仔细地敲实,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对着下面翘首以盼的人们喊了一声:“齐活!”人群中爆发出由衷的欢呼和掌声。新屋落成的那天,海风似乎都变得轻柔,夕阳的金辉洒在崭新的瓦片上,泛着一层温暖的光晕。
老屋落成后不久,美和子凭借着她扎实的护士经验和在东京大医院工作的履历,幸运地在距离村子不算太远、位于轮岛市(能登半岛主要城市之一)的一家小型综合医院里,找到了一份护士的工作。工资不高,扣除往返的车费更是所剩无几,但足够维持祖孙三人的基本生活,更重要的是,这让她重新找回了些许生活的支点和专业上的尊严。
每天天不亮,美和子就得赶最早一班摇摇晃晃的乡村巴士去轮岛,傍晚再带着一身消毒水和疲惫回来。工作琐碎而忙碌,处理伤口,更换绷带,安抚焦躁的病人,应付医生偶尔的苛责。然而,在给病人扎针、看到他们痛苦稍缓的那一刻,在深夜值班室独自整理病历的宁静片刻,她感觉自己破碎的躯壳里,那个名为“美和子”而非仅仅是“母亲”的自我,艰难地拼凑起了一角。
生活,似乎真的在朝着一种新的、表面上的“稳定”滑去,像一艘修补好的旧船,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上缓慢前行。
铃木和子依旧沉默寡言,像老屋角落里一道深沉的影子。但看着女儿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披星戴月归来的辛劳背影,看着这栋虽然简陋却焕然一新、不再漏风渗雨的屋子,看着餐桌上不再是顿顿咸鱼干饭而是偶尔出现的、哪怕只是一小碟青菜或几片薄薄的猪肉,她眼中那层坚冰般的刻薄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丝。她开始承担起更多的家务,比如在美和子工作时,沉默地打扫着空旷的新屋,用抹布仔细擦拭每一块新铺的地板,或者坐在修补好的旧缘廊上,一边择着豆角,一边看着那个依旧沉默寡言、喜欢躲在最远角落里的“孙女”小夜。
美和子每天下班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回到家,能看到母亲在厨房土灶前佝偻着背、搅动锅勺的侧影,能看到房子虽然简陋却处处透着用心收拾过的干净整洁,能看到“小夜”安静地坐在缘侧(这次是坚固干燥的)看着大海翻滚的浪涛,或者低头翻弄着一本邻居送的、边角卷起的旧图画书……这一切,都让她在巨大的秘密重压下,获得一丝珍贵的喘息,一丝虚假却必要的安宁感。她放下包,会轻轻走过去,摸摸“小夜”的头,孩子会微微一颤,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将小小的脑袋在她掌心靠一下,那瞬间微弱的依恋,像寒夜里的星火,微弱却真实。
然而,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潜流从未停止涌动。一天傍晚,美和子下班回来,像往常一样先去缘廊看看“小夜”。孩子正背对着她,蹲在角落,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专注地摆弄什么。
美和子放轻脚步走近,夕阳的余晖透过新糊的和纸窗,将孩子小小的身影拉长在地板上。她看见“小夜”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是几天前佐藤家媳妇送来的一个小礼物,一个用粉红色廉价塑料珠子串成的小小发卡,在暮色里闪着俗气而刺眼的光。美和子记得当时佐藤媳妇笑着把发卡别在孩子乱糟糟的头发上,说着“小姑娘就该漂漂亮亮的”,“小夜”当时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像块石头。
此刻,孩子正用他(她)那双还带着婴儿肥、却已显出骨节的小手,极其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在地上抠挖着。缘廊地板是新铺的,木板之间的缝隙还很清晰。他(她)的指甲用力地刮擦着缝隙边缘的泥土和木屑,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
终于,他(她)抠出了一点小小的空隙。然后,他(她)飞快地、愤愤不平地、将那个粉红色的塑料发卡狠狠地塞进了那道黑暗的缝隙里。塞进去后,他(她)还不放心,又用手掌拼命地将缝隙边缘的泥土和木屑推回去,压实,直到那点粉色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地板上只留下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被粗暴对待过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她)才仿佛是耗尽了力气般,肩膀耷拉了下来,低着头,对着那块被填平的缝隙,久久地、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小小的背影凝固成一团化不开的、沉重的抗拒。
美和子一下子僵在原地。
夕阳的最后一点暖光从窗外溜走,新屋内沉入一片昏昧的灰蓝。灶间传来母亲搅动汤勺的轻微声响,规律的、沉闷的“笃、笃”声,像敲打在人心上。她看着孩子那凝固的背影,那无声地埋葬了粉色发卡的角落,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灼热。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新屋的梁柱坚固地支撑着头顶的黑暗,隔绝了屋外呼啸的海风。然而,在这片用积蓄和邻里温情勉强重建的屋檐下,有些东西,比朽坏的梁木更难扶正,比凛冽的海风更刺骨地穿行。那小小的、被塞进地板缝隙的廉价粉色,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昭示着这个“家”的根基之下,那汹涌未息的暗流与深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