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飞光飞光(2/2)

镜流疑惑地抬眼。

苏拙指了指天穹上飞速流徙的星槎光轨,又指了指她剑刃上流转的寒光,轻声道:

“劝尔一杯酒。敬这飞逝的光阴,也敬你这柄,试图斩断光阴的剑。”

那时的镜流并不完全明白他的话,只觉得师兄的话总是带着她难以理解的深意。

但她记住了那个夜晚,记住了月光下他含笑的侧脸,记住了“飞光”这两个字。

直到后来,她的剑法大成,她的剑术凝聚了她极致速度与冰寒剑意,几乎能冻结时间,人们称她为“无罅飞光”。

她曾以为,师兄是在赞美她的剑,赞美她能以凡人之躯,追逐甚至试图斩落时光。

现在她才明白,他或许早在那时,就在以一种温柔的方式警示她——光阴无情,强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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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在镜流最初的记忆里,苏拙是无所不能的。

他仿佛知晓天地间所有的奥秘,剑术、谋略、乃至那些玄而又玄的命途之力,在他手中都如同呼吸般自然。

她曾问他:“师兄,星神的命途,究竟有多广阔?这宇宙的尽头,又是什么模样?”

苏拙当时正在泡茶,闻言只是将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推到她面前,看着升腾的水汽,淡淡一笑: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何必去想那么远?先把眼前的茶喝好。”

那时的她,觉得这是师兄的洒脱与专注当下。

如今回想,那或许是他第一次流露出不属于仙舟“苏拙”的疏离感。

他不是不知,而是不能言说。

他所眺望的,是比青天更高、比黄地更厚的,属于星神与命途起源终末的遥远彼方。

而她,却只满足于在他撑起的一方天地里,练剑,除魔,守护仙舟,以为这就是永恒。

她不曾真正理解他眼底偶尔掠过的深邃与孤独,只将那当作是师兄特有的、引人探究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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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仙舟的长生,在凡人看来是恩赐,对长生种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漫长的煎熬?

镜流曾不止一次见过同伴堕入魔阴,也曾亲手终结过他们的痛苦。

她以为自己早已看淡生死,直到那一天——她以为苏拙也走到了这一步。

月寒日暖,一来一往,悄无声息地消磨着寿数。

她亲眼“见证”了苏拙身上那汹涌的、“失控”的魔阴气息,感受到了那足以焚烧理智的狂乱。

那是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更令她绝望的“煎迫”。

于是,她出了剑。

那一剑,“无罅飞光”,快过了思维,冷过了玄冰。

曾经用来斩杀丰饶孽物、守护仙舟的剑,斩向了她最想守护的人。

剑光闪过,她以为斩断的是魔阴,是痛苦。

却不知,斩断的是她与他之间,最后一丝可能回到过去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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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龙足,嚼龙肉

这首诗的后半部分,是更激烈的诘问与想象:

“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镜流曾以为,苏拙就是那个能“斩龙足,嚼龙肉”,让光阴停滞的非凡存在。

他能逆转战局,能教导她超越凡俗的剑法,能于不可能中创造奇迹。

她潜意识里相信,只要有师兄在,整个仙舟,老者可以不死,少者可以永不哭泣。

直到他“死”于她的剑下。

直到他归来,以碾压绝灭大君的姿态,宣告了他的强大远超她最狂野的想象。

也直到他亲口告诉她,他亲手策划了那场“死亡”,包括她刺出的那一剑。

原来,他不是不能阻止光阴的煎迫,他只是……选择了让她,成为他斩断自身与仙舟因果的那把“刀”。

他让她斩下的,不是龙足,而是他们共同的过去;他让她咀嚼的,不是龙肉,而是由谎言与算计构筑的、残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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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飞光

偏殿内,镜流依旧跪坐在地,泪水已干,只在脸颊留下冰冷的痕迹。

苏拙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回荡在她空寂的心间。 《苦昼短》的最后两句是: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追求长生,服金吞玉,不过是徒劳。

强如仙舟航行前的古皇,最终也不过化作陵中滞骨,梓棺鲍鱼。

她一直执着于过去,执着于那个“师兄”,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服黄金,吞白玉”?

她只是企图留住早已逝去的时光,留住那个或许从未真正属于过她的幻影。

苏拙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痛苦、茫然,以及一丝逐渐清晰的了悟和……死寂般的平静。

他知道,他的话,镜流终于听进去了。虽然,是以一种近乎毁灭的方式。

他伸出手,似乎想如过去那般扶她起来,或者拍拍她的头,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收回,垂落在身侧。

“飞光……终究是留不住的,镜流。”

他最后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

“能握住的,只有你自己手中的剑,和你自己脚下的路。”

说完,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一步步走向偏殿那沉重的大门,将那片承载了太多回忆与伤痛的空间,以及那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白发女子,独自留在了身后。

月光透过窗棂,静静洒在镜流身上,寒凉如冰,再无人为她斟上一杯带着温文“劝尔”的酒。

飞光已逝,劝酒无人。唯余寒月,静照孤身。

镜流明白,他们之间的飞光,早已在八百年前她挥出那一剑时,便已戛然而断,碎落成尘。

那些过去,那些回忆,那些欢喜,那些爱恨,在岁月中不过成了沧海一粟,至少依苏拙的话,这一切都随着日升月落而去。

只成了——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可镜流怎么能甘心呢?飞光飞光,她想要抓住、想要冻结的,不正是岁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