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宴会(1/2)

共议堂里那盏最大的油灯被点亮了,碗口粗的灯芯舔舐着清亮的豆油,发出稳定而略显奢侈的“哔剥”声,将长条木桌周围一圈照得通明。堂内打扫得比平日干净许多,夯实的泥地用清水洒过,压住了浮尘。桌上没有珍馐美馔,只有几样谷里能拿出的最好食物:一大盆冒着热气的、加了干菇和咸肉的粟米粥,一碟金黄色的、用新井水和面烙的杂粮饼,一瓦罐炖得烂熟的、带着野山椒味的山鸡,还有一小碟腌渍的野菜和几个煮熟的鸟蛋。

这已经是幽谷在粮食定量配给下,能筹备出的最体面的一餐。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油灯燃烧的味道,在略显空旷的堂内弥漫开来。

杨熙坐在主位,换上了那身唯一没有补丁的深蓝色细麻布长衫,头发用同色布带束得一丝不苟。他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眼神清澈,看不出昨夜几乎未眠的疲惫,也看不出对断崖之事的任何忧虑。吴老倌和杨大山分坐两侧,吴老倌换上了干净的旧葛袍,杨大山则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短打,沉默而端正。

王石安准时赴约。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却整洁的深色棉袍,发髻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而得体的笑容,脚步从容地走进堂内,身后只跟着那个沉默寡言的徒弟大牛。

“王师傅,请上座。”杨熙起身相迎,姿态恭敬而不卑微,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的位置。

“杨主事客气了。”王石安拱手还礼,目光在桌面的食物上扫过,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对主人盛情的感念,“如此破费,老朽愧不敢当。”

“王师傅为幽谷寻得水源,又指点工坊技艺,劳苦功高。些许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只是略表谢忱。”杨熙引他入座,亲自为他盛了一碗浓稠的粟米粥,“新井水所煮,王师傅尝尝,是否清甜些?”

王石安接过,用陶勺舀起,吹了吹热气,缓缓送入口中,细细品味,随即点头赞道:“果然清冽甘润,非同一般。好水,好粥。”他的品尝显得真诚而细致,仿佛真的在用心感受这食物中蕴含的、来之不易的安定。

简单的寒暄和进食后,气氛似乎融洽起来。杨熙放下碗筷,看向王石安,语气恳切:“王师傅,这两日多有怠慢。谷中杂事纷扰,前日后山又似乎有落石动静,让大家虚惊一场。幸得水源之事已定,人心稍安。不知师傅这两日‘研习’,可还顺遂?若有所需,但请直言。”

他主动提起了“后山落石”,语气轻描淡写,将其定性为一次偶然的自然现象,同时将话题引向“研习”,观察对方的反应。

王石安也放下了勺子,用布巾拭了拭嘴角,动作舒缓从容。“杨主事言重了。老朽在此,饮食起居无不妥帖,已是叨扰。研习之事,更是获益匪浅。杨大山师傅手艺精湛,学徒们亦勤勉好学。尤其是前日淬火试验,虽有小憾,却也验证了不少想法,收获良多。”他绝口不提爆炸声,只谈试验,仿佛那声巨响真的只是遥远的落石。

“哦?王师傅觉得,那尿液淬火不成,问题出在何处?”杨熙顺着话头问,眼神专注,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

王石安捻须沉吟:“依老朽浅见,一是尿液之陈度与纯度难以把控,二是淬入时角度、速度、乃至液温,都需极其精准,稍有差池,便功亏一篑。此乃古法中之偏锋,非有十足把握与上佳材料,不宜轻用。反倒那油水淬火之法,稳妥易行,值得推广。”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完全是从技术角度出发,滴水不漏。

“师傅高见。”杨熙露出受教的神情,“只是这油水淬火,油脂难得,耗费亦不小。不知师傅可知,是否有更廉宜的替代之物?或者,在铁料本身或锻打工艺上,有无节省改良之法?”他开始试探对方“合作”的诚意深度,同时也将幽谷资源匮乏的现状再次摆上台面。

王石安似乎早有准备,不紧不慢道:“油脂确实金贵。或可尝试某些富含油脂的植物种子研磨取油,虽效果略逊,但若处理得当,亦堪一用。至于铁料节省……这便涉及矿石品位、冶炼提纯、乃至锻打时去除杂质的火候与锤法了。”他顿了顿,看向杨熙,“老朽观幽谷所用铁料,杂质颇多,应是寻常铁矿所出,且冶炼之法较为粗放。若能获得品位更高之矿石,或改进鼓风与炉温控制,出铁之质与量,当可提升不少。”

他终于将话题引向了矿石。不是直接询问后山是否有矿,而是从技术改进的角度,提出了对更好原料的需求。

杨熙心中了然,脸上却适当地露出苦笑和向往:“王师傅所言,自是正理。奈何幽谷僻处山野,连眼下这些生铁,都是千辛万苦从行商处换得,哪里还敢奢求什么高品位矿石。至于采矿冶炼,更是想都不敢想。能守住眼下这点基业,已是侥幸。”他再次强调自身的弱小和资源的极度匮乏,将自己定位为一个苦苦求存的弱者,而非坐拥资源的潜在对手。

王石安深深看了杨熙一眼,那目光似乎想穿透他脸上诚恳的无奈,看到更深层的东西。但他很快收回目光,温和地笑了笑:“杨主事过谦了。幽谷能在如此境地创下这番局面,已显不凡。至于矿石……机缘之事,谁又说得准呢?或许他日,时运有所转圜,也未可知。”他给出了一个模糊而充满暗示的回答,既没有追问,也没有放弃,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承师傅吉言了。”杨熙举起了手边以水代酒的陶碗,“愿如师傅所言。幽谷别无他求,只望能得一方安宁,让谷中老幼有口安稳饭吃,有件避寒衣穿。至于其他,力所不及,不敢妄念。”他的祝酒词朴实而卑微,将一个乱世中只求温饱的小首领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王石安也端起碗,与之轻轻一碰,饮了一口清水,意味深长地道:“乱世求存,确属不易。杨主事有此仁心与担当,实乃谷民之福。范公求贤若渴,亦正是看重此等安民守土之才。望杨主事勿忘前约,两月之期后,北上觐见范公,届时海阔天空,或有一番更大作为,更能庇佑这一方水土。”

他又将“北上”之事提了出来,并且将“庇佑一方水土”与“投靠范云亭”联系起来,暗示只有获得藩镇庇护,幽谷才能真正安全,才能真正发展。

杨熙放下碗,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感激、憧憬与一丝忧虑的复杂表情:“范公与胡先生厚爱,杨某岂敢或忘?只是……近日谷外似不太平,前有刘德贵投毒骚扰,后有山石崩塌之异响,实在令人心忧。杨某身为谷主,此时离去,实在放心不下。况且,北上之路安危难料……”他再次强调外部威胁和个人安危,为“北上”设置障碍,同时也是在观察王石安对“不太平”的反应。

王石安面色如常,捋须道:“杨主事所虑,老朽明白。刘德贵之流,不过是疥癣之疾,跳梁小丑,范公若知,必不容其猖獗。至于山野异动,或是天灾,或是**,加强戒备即可。以幽谷如今之防备与杨主事之调度,当可无虞。”他轻描淡写地将刘扒皮的威胁贬低,对“异响”原因含糊其辞,同时又肯定了幽谷的防卫能力,话里话外,还是希望杨熙能按时北上。

“师傅说得是。”杨熙点头,不再纠缠于此,转而问道,“不知师傅接下来,于‘研习’一事,还有何安排?幽谷上下,定当尽力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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