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食评家的阴谋论(2/2)

他不由分说,示意王大力帮忙拎东西,自己则自然地搀扶起那位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单亲妈妈,走向旁边更破旧、更狭窄的巷子深处。

郑岩看着他们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沾了泥点、价格不菲的手工皮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充满了挣扎和一种被强行拽入某种他不熟悉的剧本的茫然。

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好奇和顽固的怀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单亲妈妈李姐的家,是筒子楼尽头一间逼仄的小屋。墙壁斑驳,家具陈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一个三四岁、小脸烧得通红的小男孩蜷缩在薄被里,睡得并不安稳,发出难受的呓语。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气息。

郑岩站在门口,羊绒大衣与这简陋的环境形成刺目的对比。他浑身不自在,手脚仿佛都没地方放,只能下意识地推着眼镜掩饰尴尬,眼神挑剔地扫过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任何“表演”的痕迹。

林小满却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自然。他放下东西,先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眉头微蹙:“烧得不轻。药吃了吗?”得到李姐含泪点头后,他才挽起袖子走向那狭小得可怜的灶台。“大姐,借您厨房一用。”

没有宽敞的案板,没有齐全的调料。林小满就着昏暗的光线,拿起李姐家那把豁了口的菜刀,开始处理那些蔫黄的青菜和皱皮的苹果。

动作依旧麻利,却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珍重。郑岩冷眼旁观,心里冷笑:倒要看看你在这破地方能变出什么花!

只见林小满将蔫青菜仔细择去黄叶,洗净,菜梗切小丁,菜叶切碎。皱巴巴的苹果去皮去核,果肉切成极薄的片。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柜子上一个空薯片袋子上,眼睛一亮:“有了!”他利索地将薯片袋里层冲洗干净,撕开铺平,竟成了一个简易的“蒸屉布”!

“胖子,火!”林小满招呼。王大力立刻蹲下,熟练地生起蜂窝煤炉子。林小满在小炒锅里倒入一点点李姐家仅剩的底油,油热后放入几粒花椒炸香捞出,再下入青菜梗丁翻炒。

待菜梗变软,加入少许盐,然后铺上切好的薄苹果片,最后盖上那层用薯片袋做的“蒸屉布”,再把切碎的青菜叶均匀撒在上面。盖上锅盖,小火焖蒸。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因地制宜,没有炫技,只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专注和沉稳。郑岩看得目瞪口呆。薯片袋当蒸布?这简直是对他美食理念的颠覆!

几分钟后,一股奇异的清甜混合着蔬菜的鲜香,随着锅盖边缘溢出的丝丝白汽弥漫开来。林小满揭开锅盖,热气蒸腾中,翠绿的菜叶覆盖在晶莹软糯的苹果片上,菜梗丁点缀其间,色泽诱人。他将这盘“薯片袋蒸苹果时蔬”盛出,又快手煮了一小锅清汤寡水的挂面,滴了两滴香油。

“来,大姐,先喂孩子吃点苹果蒸菜,软和好消化。面等会儿吃。”林小满将盘子递过去。

李姐颤抖着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裹着菜叶、蒸得半透明的苹果,吹了吹,送到迷迷糊糊的孩子嘴边。小男孩下意识地张嘴,含住。

几秒钟后,也许是那清甜软糯的口感安抚了他,也许是母亲的气息带来了安全感,他紧蹙的小眉头竟微微舒展了一些,小嘴无意识地咀嚼起来。

看着孩子安静地吞咽,李姐的眼泪再次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她哽咽着,一遍遍重复:“谢谢…谢谢林老板…孩子…孩子他好久没好好吃东西了…”

郑岩僵硬地站在逼仄的门口,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

羊绒大衣下的身体似乎感受不到屋内的暖意,反而从脊椎升起一股寒意。他看着那盘用薯片袋蒸出来的、在美食家眼里堪称“粗鄙”的菜,看着孩子因得到一点食物而舒展的眉头,看着单亲母亲汹涌却无声的眼泪……金丝眼镜上迅速蒙起一层雾气,视野变得模糊。

他猛地扭过头,手指用力地捏着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挤到门口,是家属区里那个总捡废品、沉默寡言的小学生。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作业纸,踮起脚,怯生生地塞到离门口最近的郑岩手里,然后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飞快跑掉了。

郑岩下意识地低头。作业纸上是用铅笔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写下的一行字:“谢谢林叔叔的面,我爷爷说,那是天上的味道。小柱子。”

字迹稚嫩,甚至有几个拼音。纸张粗糙,边缘毛糙。

可这行字,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烙在了郑岩的心上。他捏着那张纸,手指微微颤抖,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炭。口袋里那支用来犀利批判的钢笔,此刻沉重得像块铁疙瘩。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屋内。林小满正蹲在煤炉边,小心地调整着火候,侧脸在炉火的映照下平静而专注,额角还有刚才忙碌时蹭上的一道淡淡灰痕。

炉火跳跃着,将他朴素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像一座沉默的山。

郑岩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艰难地咽下某种坚硬苦涩的东西。他沉默地、近乎狼狈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冲出了这间充满药味、泪水和食物暖香的小屋。

寒风扑面而来,吹在他发烫的脸上,却无法驱散心口那片灼烧般的混乱和…羞愧。几天后,一篇署名“舌尖判官”的新文章悄然上线,标题是:《一碗面里的人间值得》。

文章里再没有刻薄的嘲讽和恶意的揣测,只有沉静的叙述,关于凌晨批发市场的泥泞,关于薯片袋蒸出的苹果清香,关于病童舒展的眉头,关于母亲无声的泪,关于一张作业纸上歪扭的“天上的味道”。

结尾处,他写道:“我曾用舌尖丈量山珍海味,用笔锋解剖珍馐美馔,却差点忘了,人间至味,不过是寒冷时捧在手里的一碗热汤,是绝境中未曾熄灭的灶火,是倾尽所有后,陌生人递来的那一点带着体温的甜。这烟火,值得。”